第二百四十九章:絢爛后荼蘼
我簡直快要認不出重澗。
他的身子陷窩在火紅的外袍里,像一潭難以持重的沼澤。面色枯槁灰紫,兩眼無神,深深凹進眼窩裡。
他寐著眼,斜靠在敞椅上,嫣紅的殘花落在他衣裳的褶皺里。
我小步走過去,站在他身前望了許久,才輕輕握上他的手。
他慢悠悠的醒轉過來,眼睛半睜,迷離的一縫漸漸開大,眸子里似乎突然間闖進了千萬點跳動的星子。
他的手微微抖動著,身子也微微抖動著,這一刻停了許久許久。
「小七?」他喚我,聲音也是微微抖動著。
我心中苦澀翻湧可,對這樣的男子實在難生出恨意。儘管他幫著魔族舉起屠刀,殺了我鳳族的千萬生靈。
我的眼眶慢慢濕了。
他又猛地抽回手,眼神躲閃著,枯瘦的兩手慌張的縷著糟亂的頭髮,不安的整理著衣裳。
我的心像被什麼厲物擊中了一般,不疼,卻酸得厲害。
前世的我被剝了麵皮,面對上堯時,也是這樣的舉措不安,驚恐慌亂。他和當初的我如出一轍。
無非是想把自己最美好的樣子刻在所愛之人的腦海里。
小小的舉動里,都是亦苦亦甜的執念。
我握住他的兩隻手,蹲下身,盯著他的眼睛,「你在我心裡,永遠都是當初那個紅衣似火的天人模樣。」
他劇烈晃動的身子漸漸平復下來,如一灘毫無生機的死水,怔怔望著我。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個眼神里交匯,融化,滴成淚。
靈音說,近日來四海魔氣漸盛,他體內那一縷離笙殘存的魂魄也越來越強。想必不久后這縷魔靈就會蠶食他的意識,他的身子,完全地將他取代。
當初他救了我,今日卻是我害死了他。
後來他告訴我,當初他迫切的想要逼出體內的魔靈,才借萬鳳心與魔王做了交易,並不是為了自救,貪戀世間。只是為了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娶到我,能長長久久的和我在一起。儘管他知道我僅僅帶著目的與仇恨才嫁去靈界。
可他沒想到魔王尋不到萬鳳心會惱羞成怒,以那樣血腥的方式發泄,屠殺鳳族中人。
而後來暗暗從魔獄里救出鳳族被捕皇室的人,也是重澗。
我的罪過,他的罪過,都是命運上的死結,不能淡忘,不能解開,不能怨恨,不能快意恩仇,只能深深埋著,不言不語,不談不論。
我留在了靈界,想要陪他走完最後的一段路。
我雖是個神仙,能長生不老,卻見多了生死離別,真是有些悲哀。
靈音總偷偷地跑來靈界,在遠處偷偷觀望著重澗,從不露面。
她說,一向以風流自命的魔族大皇子耳蒼自從娶了她之後,便遣散了宮裡所有的姬妾,待她一心一意,實心實意。
她還說,可她就是忘不掉重澗,縱使傷痕纍纍,她也忘不掉重澗。
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有兩個,一個是鳳衣,她在花轎里因我丟了性命。還有一個是靈音,她因我輕信千城而屈嫁魔族,在愛情的苦海里煎熬至今。
可恨的是,我一個都無法補救。
我問她,「你為什麼不去見見重澗?」
她望著遠處的那抹瘦削紅影,眼淚流了又流,「我害怕。害怕他看我的眼神里有冷漠,害怕他不願意看到我,害怕再讓他傷心,害怕我們再也回不到當初的情景,更害怕.……他死。」
「那如果他死了呢?」我別過臉,不再看那個絢爛荼蘼的身影。
「那我就陪他死。」她的聲音很平靜,徐徐飄來,像吹開花蕾的東風。
我鼻尖彷彿被誰捏了一下,一時間酸得厲害,連帶著兩眼也霧蒙蒙的織起了淚簾。
她側頭望著我,緩緩地笑了,「小七,我生來要強,很少服輸。你雖樣樣都不及我,卻得到了重澗死心塌地的愛,我不服,後來又陰差陽錯的嫁去了魔界,由愛生恨,我不能怨重澗,只能將所有的過錯,所有的怨恨都歸咎於你。」
她頓了頓,眸子里有淚隱動,「我曾問過重澗,若是沒有你的話,他會不會愛我,會不會娶我。可他沒有一絲考慮的說了不會,因為他只當我是他的妹妹。其實我嫁給耳蒼,只是上天藉助你給我做了個決定,不嫁給耳蒼,就會被逼著嫁給旁的人,總之,那個人,不會是重澗。」
我無法安慰她,情愛里的苦甜只能自己咀嚼,情愛里的因果也只能自己承受。她若覺得無悔,便是無悔,她若覺得值得,便是真的值得。
品茶賞花的日子過了如許天,我還趁著空閑給重澗做了件合身的衣裳,料子用的是最為舒適輕薄的天蠶緞,顏色依舊是艷麗卻不乏端莊的正紅色,是我親自扯了天邊紅霞浸染出來的。
他穿上以後,只一個勁的笑著,拂拂看看,坐坐起起愛惜了半晌,方才睡去。
不知怎的,我尤其煩躁,如何也睡不著,一個人漫步目的的溜達著,走著走著,就走進了那片星月夜。
舊地舊景,往事一翻而起。
我躺在草地上,望著滿天星斗,迷迷糊糊地閉上眼,不多時又被外面突然而來的嘈雜轟亂吵醒。
我先來不甚在意,直到後來那聲音越來越大,凌空飄著,凄慘駭然。待我疾步出去后,已是屍體遍野,血流成河。
我愣在原地,無數兵器烈烈作響,有溫熱的鮮血濺到我的身上。
血霧光影里,不辨人影。
不知從何處伸來的一隻手,嚴嚴實實的護住我。
「你傻傻的站在這裡,不要命了嗎!」他惡惡訓斥。
我這才發現是千城,遂狠甩開他的手,冷冰冰的望著他,「怎麼?攻完了鳳族之後,就迫不及待的來攻靈界了嗎?」
他雙眉緊蹙,眸子也皺著,眼波暗卷,竟劃過一絲異樣的痛楚。
我記掛著重澗的安危,轉身就要走。
他死死攥住我的手腕,面色雖弱,力氣卻一點也不弱,捏得我生疼。
「這次攻入靈界,領兵的是我父王,目的就是為了你。你若是想活著,就走得遠遠的。」他盯著我的眼睛,身後刀戈慘烈,血光如虹,在他的眸子里倒影著,淺淺漾著。
「不是為了我嗎!為什麼要殺這些無辜的人?」我的吼聲夾雜在無數生命死亡的哀嚎里,被漸漸淹沒。
天上是血紅的,地上是血紅的。
天飄著血腥味,地也滲著血腥味。
呼吸之間,也有無數重血霧捅進你的喉嚨里,讓你痛得難以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