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為了避免給對方太多時間重新部署兵力,半個月來,戰事和大雨一樣,無一天消停。
我和劉澈登上臨時築成的堡壘和瞭望台,眺望南方鬱鬱蔥蔥的山林,春雨之後,生機盎然,可惜,即將被鮮血染紅。
「今日一戰後,便能把戰線再往南移了。」劉澈鬆了口氣,「沒料到戰事竟會如此順利。」
截至目前,半個月來,我方死傷人數大概在兩千左右,對方死亡人數估計在三千左右,傷者難記,被俘虜的則有上萬。
我看著那連綿的山巒,林風陣陣,心裡總覺得不安。
是啊……未免太順利了……
「韓歆何在?」我看著前方,頭也不回地問身後諸人。
「韓大人正與徐將軍談話。」回我的是師傅,他便站在我身後不遠處,中規中矩的距離。
「徐立?他來做什麼?」我疑惑道。
正問著,那徐立的大嗓門便傳來了,劉澈對我無奈一笑,下去接見他的徐大將軍,我不耐煩見那些人,便只與師傅並肩站在瞭望台上。
士兵都站得挺遠,只有我們兩個人,彼此靠得那麼近,但還是保持了難以逾越的距離。
「墨惟呢?」這幾天似乎一直沒有看到他。
「葛忠生調度不善,墨惟受命回後方協理。」
我聽他聲音平緩,雖不至於冰冷,卻終究不似以往那樣帶著三分無奈和寵溺……心裡微微糾結了一番,籠在袖中的十指絞得微疼,面上仍要裝得若無其事,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我便快被逼瘋了,若是要一輩子,君是君,臣是臣,彼此敬而遠之——這可怎麼過啊……
如今對他竟也是不見掛心,見了煩心。我那喬羽,也不知道飛到了何方,另外幾人又是否安好……
還有那徐立不知道會不會整些幺蛾子出來,閩越國到底還藏著什麼秘密武器?
徐立其人,智謀不足,野心不小,勢力擴張得太肆無忌憚,早晚是個禍害。這個時候找上門來,仔細想想應該也是請戰問題了。劉澈對他素來沒什麼好感,只怕也不會答應,按著徐立那脾氣……
我讓人通知了白樊,盯緊徐立,卻也知道,到時候一旦打起來,那徐立來一句「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邊也無可奈何。
我百無聊賴地彈著棋子玩,這眼前重重迷霧,大概只等一場疾風驟雨吹散了。
直到夜幕降臨,劉澈都沒有出現過,白楊谷開戰在即,我先坐不住了,披著外套去了趟中軍帳。
雨下得劈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我擔心地抬頭看了眼帳篷,總擔心會被打穿。
劉澈看上去臉色不大好,有些蒼白,我一進來就聽到他的咳嗽聲,一連串的咳嗽讓他雙頰染上病態的嫣紅。他抬眼向我看來,急喘著,慢慢平復了呼吸,微笑道:「瑩玉,來下棋嗎?」
「等戰報的。」我拍著身上的水珠,哆嗦了一把,這雨真是冰冷得侵肌蝕骨,我摩擦著手蹲到小火爐邊取暖,頭也不回地說:「給我暖壺酒。」
劉澈嗯了一聲,乖乖地把桂花酒放入熱水中燙著。這地方的酒味道很淡,淡到幾乎無味,喝著也就是一點微醺罷了。
我坐正了,倒了杯桂花酒入腹,絲絲暖意便從胃部開始,在四肢百骸中蔓延開來。
劉澈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看,眼睛清亮,嘴角微微彎著,橘黃色的燭光映得他的臉色沒有那麼蒼白了。
「來一杯?」我訥訥問了句,又想他身體不好,「還是算了,我自己喝。」
他笑笑不說話,捧了棋盒過來,「等戰報的時候,下盤棋吧。」
我不耐煩地皺皺眉。「你明知道我棋爛著,幹嘛老喜歡跟我下?欺負我嗎?」
他撥弄著棋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頭微低著,我只看得到他纖長的睫毛和光潔的額頭。「大概是因為,跟你下棋,不用想,不費神。」
我放了酒杯,不滿道:「你這是說我棋藝爛到你用腳趾頭都能下贏的地步?」
他輕笑一聲,抬頭看我,又搖了搖頭,低聲說:「因為想了也是白想,你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走哪裡,我又怎麼猜得到?」
我沉默了。
「來吧。」他把棋盒推給我,「你執黑。」
也罷……
外面雨聲沒有停息的意思,我小酌著不會醉的桂花酒,與他一來一回地下著棋。
或者說,填棋盤。
「阿澈,別下那裡。」我抓住他的手腕。
「為什麼?」他疑惑地看著我。
「這裡留給我。」我比劃了那一條黑線,「那樣我就六連子了。」
劉澈深呼吸了一口氣。「原來,我跟你下圍棋,你在跟我下六子棋?」
我嘿嘿一笑,不羞不臊。
他又嘆了口氣。「罷了,不如我陪你下六子棋。」
「別。」我阻止他,「你下你的,我下我的。你要是下六子棋,我就跟你下圍棋!」他一副無語的表情,我心安理得地填了一子,樂道:「六星連珠,我贏了!」
於是劉澈扶額一聲長嘆,「敗給你了……」
「吶,阿澈。我六星連珠贏了你,你圍棋贏了我,這局棋,我們誰都沒有輸,不是很好嗎?」我善意地安慰他。
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是想告訴我,我們即便在一個棋盤上交會,也永遠走不到一個世界嗎?」
「你是白子,我是黑子。我們本來就是一起的。棋盤如江山,無論誰輸誰贏,這天下,始終只能是劉家的天下。」我堅持著自己的立場,毫不動搖。人不能有底線,底線這種東西一旦有了,只會日退三百里,最終寸土不留。「阿澈,這半個月來,我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無論姓李姓劉,我身上流著的,終究是母親的血液。東籬問我恨不恨他……」我心頭微微有些酸澀,只有苦笑,「我怎麼能恨他?他要維護的,是我們劉家的天下,而我這個真正的劉家人,卻自私地想偏安一隅,不問世事……他承受的壓力,從來比我更多。我不恨他,只是怨他,也不怨他將我賣給了這本就姓劉的王座江山,只怨他將一切瞞著我,即便知道將來我登上皇位,他的處境會很尷尬,甚至是絕對被動的劣勢,卻也做好了承受報復的準備……」
「瑩玉。」劉澈打斷我,眼中有些淡淡的悲哀。「你何苦總在我面前說他,你明知道……」
我別過眼,不敢直視他眼中的情意,那些,我要不起。「阿澈,在我心裡,事實上也一樣,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曾經給過你的承諾,現在也不會變。無論你做了什麼,你永遠是我弟弟,我永遠不會怪你,不會不理你,不會扔下你。」
「可是你忘了我!」他情緒激動地抓住了桌角,手背上浮起淡淡的青筋。「我知道,那只是你潛意識裡的自我催眠,你想忘了我!」
我身子向後退開,動了動嘴唇,卻不知該如何辯駁。或許,我不是想忘了他,只是想忘了煩惱,希望每天醒來,都有一個沒有煩惱、沒有過去的開始。不用去想師傅心中的廣闊河山,不用去想陶清心中的江湖武林,不用去想那些糾纏不休的鬥爭和是非,把所有的煩惱一併拋開了,我只想記得他們的好——可是逃避得了一時,逃避不了一世。
我所有煩惱的來源——劉澈,悲傷地看著我。
「你為什麼,就不能多愛我一點呢……」
是不能,還是不為?
「我母親深愛著父皇,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父皇對母親,不屑一顧……」他緩緩垂下眼瞼,「宮裡的人,爬高踩低,母親不受寵,性子又柔順,連下人都不拿她當主子看。堂堂皇妃,過的卻是普通人都不如的清貧日子,冬天裡,甚至沒有木炭火爐取暖,幾場風寒后,便落下了病根。那年,我也染上了風寒,她不顧自己重病在身,散盡了金銀首飾只為求太醫幫我診治,卻再沒有多餘的銀錢去買藥材……是她連續熬夜幾個晚上,綉了無數花樣,托外出的宮人私下賣了,這才攢得葯錢。我的病是好了,她的眼睛,卻一日日看不清事物了……」
「阿澈……」我鼻子發酸,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這世上,原只有母親真心愛我,護我,後來,又有你……」說著,他的嘴角微微彎起,眼中也有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從來沒有人幫過我,他們都只是看著,笑著,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你那樣幫我,吼我,便是母親,也只是心疼地為我治傷。一開始,我只想跟著你,看著你,可如果只是那樣,你永遠也看不到我。我只有像父皇那樣,掌握了權勢,高高在上,才會讓所有人臣服在我腳下。而你,我不想要臣服,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只想要你能待我,就如待他們一樣……」他笑著望我,眼中卻溢滿了哀傷與絕望,「如果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