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要不起你了
良久之後,師傅輕笑了一聲。
「玉兒,我何須刻意讓你知道,這本就是事實,你早晚會知道,我也不想瞞你。」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你我十年師徒,我心中,何者輕,何者重,你是清楚的。我本就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現在你又何須失望。」
「我沒有失望!」我啞著聲音反駁,「沒有!失望的人,是你,師傅,是你對我失望了,對不對……」許久沒有修剪的指甲,長了,刺進了掌心,因疼痛而獲得片刻的清醒。「你是不是怪我……四處留情……心裡不再只有你一個人了……」那樣的話,便是說出來,都覺得艱難,更何況是接受。
右手被他握住了,輕輕展開,掌心的傷口暴露在他眼底。
「不是。」他微笑著說,「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我的玉兒會嫁作他人婦,我在她心裡,只是師傅而已。」
「呵……」我冷笑一聲,抽回了手,那一刻被剝離了溫度,我後悔了,於是離座,不顧他的怔愕,坐進他懷裡,摟著他的脖子,與他視線糾纏,左手撫上他染了酒意而潮紅的眼角,湊到他唇邊,說:「師徒的話,會這樣吻你嗎?」
他僵住了,任著我親吻他的唇瓣,糾纏他的舌尖,在他推開我前,先退開了分寸。
「師徒的話,會這樣抱你嗎?」我的手在他身上遊走著,抓住了他的腰帶,卻被他擒住了手腕,「玉兒,住手!」
我哽咽著,流下眼淚:「師徒的話……會這樣愛你嗎……」
聽到我最後一句話,他身子一震,苦笑道:「你對我,只是師徒之情,而非男女之情。」
「那你證明給我看。」我拉著他的手環在自己腰上,直視他的眼睛,「證明你對我,也只是師徒之情!那日牢里你說過的話,都只是騙我!」
「你……」他怔怔看著我。
「你不能。」我肯定地說,「師傅,沈東籬,你愛我!你愛你的徒弟,你為什麼不肯承認?那一日在暗門,你承認了,可是在六王府,你卻一直疏遠我……是不是因為他們?」
「是。」終於,他也不逃避了,有些問題,總是要一起面對。他坦然笑著,輕握住我的手,「沈東籬愛過你,但終究錯過了你,是我太謹小慎微,患得患失,玉兒,陶清也好,喬羽也罷,我不願你為難,如果這個選擇你做不來,師傅至少能幫你,減去其中一個。」他撫了撫我的長發,目光一直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看了我一遍,如長如父。「我的玉兒,總歸是要嫁人的。」
哈哈……這什麼語氣,你當自己是我的什麼人?我的長輩?我的父親?那是什麼眼神?
「沈東籬!」我心口堵得難受,攥住了他的衣襟,狠狠拉到眼前,那些想說的話,在接觸他的目光時,剎那間灰飛煙滅。
一起的,或許還有我們之間的可能。
他說:玉兒,我要不起你了。
我心說,師傅,你說反了。是現在的我,配不上你了……
喬羽說:「你昨晚睡得不大安穩。」
我停了筷子,乾笑兩聲:「做噩夢了吧,你也沒叫醒我。」
喬羽默然望了我半晌,我想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不過沒有說。
這時劉澈進來了,埋怨道:「你們竟然不等我就開動了。」
我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這個人,哪裡有快死的模樣……
心臟衰竭,那是個什麼概念?時日無多,又是多久?
沒看到他時,我會忍不住揪心,可看到他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我又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在騙我……仔細算來,我還真是被騙大的。
糾結地咬著筷子,猶豫了一番,我還是說了:「阿澈,你還是幫我把燕離找來吧,讓他幫你看看。」
劉澈笑著說:「瑩玉啊,你想見燕離就直說,何必拿我當幌子。」
我不高興了,冷哼道:「對,我就想見燕離了,你把他給我找來!」
劉澈連忙賠笑:「好好好,你總要給我時間吧,明天就開戰了,今天下午收拾行裝上路,連夜奔襲。」
是啊,明天就開戰了……
便在這個時候,外間傳來喧嘩聲,劉澈皺眉道:「是誰在外面!」
「陛下!陛下!」
我一聽這聲音,頭頓時大了,那徐貴妃啊……
外間人攔不住,華服少女奔了進來,跪在劉澈身前,杏眼紅腫。「陛下,請允許臣妾隨軍!」
劉澈臉色一沉。「胡鬧!你一個女子豈能隨軍!」
這可不是男尊女尊的問題,主要是行軍打仗那是力氣活,軍中也不是沒有女人,但我想徐貴妃定然不想當那種女人。
可是她不服了,纖纖玉指朝我一指。「那她為什麼可以!」
我艱難地咽下一口飯——我也不是那種女人!
劉澈冷哼一聲:「你如何與她相比!」
阿澈,你不該這麼說話,這種女人,你不但不能跟她講道理,還不能不跟她不講道理……
果然,那徐貴妃嗚嗚就要大哭起來了。
「我父親也是將軍,為何我不能從軍?陛下,臣妾誓死追隨您左右……」
唉,把父親搬出來壓皇帝,這孩子腦子不好使。
劉澈的臉色更加難看,喝斥左右將她押回宮裡看好。
待那女子的聲音聽不見了,劉澈才轉頭來對我說:「讓你看笑話了。」
我扯扯嘴角,「沒事,健胃消食。」
那徐貴妃到底是沒能隨軍,讓她跟來行宮,已經是給徐立天大的面子了。估計徐立也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受那種苦——那姑娘一看就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其實武將一般更溺愛女兒。
這次隨軍前行的,除了我、喬四和劉澈,還有師傅、墨惟、韓歆三個文臣,武將不提。
故事裡說起戰爭,好像就是那麼一場兩場的事,但身臨其中,才知道那一打起來,就是三個月,半年,三年,甚至數十年之久了。
劉澈希望能夠在半年內結束這場戰爭,我也只能抱此希望了。
此戰的第一個目標,是武夷第一關——瓊函關,據探測,此地秘密集結了一萬兵力,以劉澈的戰略,便是滅先下手為強。在對方的布兵圖確實可信的情況下,白樊為主將,守攻瓊函關,徐立從旁策應,目標是全殲敵軍。
彼時,我與劉澈坐在中軍帳中對弈,外面鼓聲、喊殺聲喧天。
「你的棋藝一點進步都沒有。」他對我毫無章法的棋路表示糾結。
「嗯。」我隨意應了一聲。其實我不是不按排理出牌,只是壓根不知道什麼是牌理。
「報——左翼突襲成功!瓊函關守兵自亂陣腳!」
「報——火力主攻瓊函關,有逃亡敵軍,俱被徐將軍圍殺!」
「報——瓊函關已破!敵軍盡皆投降!」
也不過是半天功夫,我的棋子還沒填滿棋盤,外邊便死了不知多少戰士。
「今天這一仗,不過是突襲成功而已。」我扔了棋子,也沒有下棋的心情了,「真正難打的,是下一場,下下一場。」
這一戰的終點,是消滅閩越國的有生力量,或者,打到他們臣服投降。
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們有恃無恐地挑戰陳國?雖說陳國傷了元氣,但也絕對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閩越國能夠覬覦的。
米粒之珠,一隻病蠶,也想吞掉整片桑葉嗎?
我捏了捏眉心,問劉澈道:「查明閩越國背後的助力是哪方勢力了沒有?」
「尚未。」劉澈笑笑。
我皺眉道:「你這皇帝當得委實失敗。」
究竟是尚未查明,還是他瞞著我?如果是尚未查明,那到底是何方勢力隱藏得如此成功?如果是瞞著我,又是出於什麼原因?
煩!
老子不想當皇帝啊!老子只想當不用思考的小油雞啊!
在心裡暴躁了一番,我轉頭對喬羽道:「喬羽,我們回帳篷,我累了。」
出中軍帳的時候碰到了師傅和墨惟,二人站定了對我行禮,我看到師傅對我行禮就又心煩了,隨意揮了揮手,忽地心裡一動,眯著眼睛,打量了他們兩人一番。
「有事稟告陛下?」我問道。
墨惟俯首道:「臣等正準備回報陛下傷亡人數。」
「嗯……回稟過後,來我帳中見我。」
在帳中等著那兩人,我問喬羽道:「你可知道陶清、唐思和燕離的確切下落?」
喬羽回道:「我離開時,唐門門主唐鏡來了一趟李府,之後陶清、唐思便與之離開了。」
哦,還扯上了唐鏡?這陶家與唐家,本就是姻親,可唐鏡來李府做什麼?我心裡嗤笑一聲,莫不是來訴苦,休妻?
「那燕離呢?」
「無從得知,但看陶清神色,應該沒有危險。」
那一日離開,我與陶清算是小鬧翻了……我責怪他無視燕離性命,他心裡可曾怨我?
「公主,沈大人求見。」
「讓他進來吧。」我轉頭對喬羽道,「把熱水壺提來。」
沖開這據說是武夷名茶的大紅袍,帳篷中茶香盎然。
我微笑著對來人一伸手,「坐吧,沒外人在,不用拘禮了。知你愛茶,今日得了極品茶王,特意請你來品。」
軍中沒有椅子,都是矮桌墊子,他在我對面跪坐下了,神色淡然若常。
我看上去,大概也是淡然——其實心裡正抓狂著……
這是冷戰嗎?他不與我親昵了,君臣有別。我尊重著他的「君臣有別」,再想起他曾經那句「要不起了」,心裡的抓狂便漸漸變成了蛋腚……
我就知道,你怨我,到最後,用這種方式來離開我。你說便是選擇了天下,也會一直站在我身邊,你明知我要的不是這種方式,我不要你在我身邊,我只想在你懷裡……
在心裡嘆了口氣,倒了杯茶給他,「若說之前還沒有查明閩越國的支持勢力,今天這一仗后,應該有眉目了吧。」
他抿了口茶,用公事公辦的態度回我。
「閩越國士兵所用之兵器,冶鍊水平不似本國所有,應是與涼國有關。」
閩越國礦產不多,冶鍊技術也一般般,陳國略勝閩越國,然而真正的強者,卻是涼國。
「你是說,涼國助閩越國?」
「也未必。」他無意識地轉著茶杯,與他多年相處,我知他思考問題時,總是會轉著手中的東西。「涼國國君唯利是圖,若無暴利,不太可能相助閩越國。閩越國對陳國之戰,勝敗難料,他不至於下如此大的賭注。有一種可能,是涼國鑄造師相助,但鑄造精鋼所需原料,卻被涼國嚴密看守,極難獲取。還有另外有一種可能,就是向涼國購買兵器,經由陳國境內走私。」
我樂了。「如此大宗的走私案,大搖大擺地橫穿了整個陳國運到閩越國,難道我陳國官員就沒有一個察覺的?」
師傅無奈搖搖頭,唇角的微笑頗有些苦澀,比這茶更苦。「舊弊難除。一來是官府無能,二來,也正是由於官府無能,導致民間勢力過於強大。地方豪強隻手遮天。」
我聽得眼皮一跳,這話好生耳熟——貌似師傅就是這麼說過白虹山莊那伙人了……江湖豪強,為非作歹,目無法紀……
「你有什麼線索?」我一邊問著,一邊想,不會與陶二有關吧……
「我已著人去查,然而事後查證於事態無太大裨益,當下最重要的還是應戰,只是這場戰爭若有陳國的江湖勢力捲入,那麼我們便有腹背受敵的危險了。」師傅放下茶杯,眼中難掩憂色,亦有一絲不悅——俠以武犯禁,更何況,有些人,只是武,稱不上俠。師傅對那些人素有偏見,我這個人對身外之事比較客觀,只是對自己人,難免有些護短。
陶清啊,唐思啊……這件事,與你們有關嗎?
師傅離開后,我總算不用再勉強自己維持那副「公主」姿態了,對喬羽招了招手,懶洋洋地靠在他胸前,手指在他胸口畫圈圈。
「有件事,我想你幫我走一趟。」
「好,你說。」他握住我不安分的手,低聲道。
其實,他大概也知道我想讓他做什麼了,不過他這個人的可愛之處就是明知道了也不自作聰明的說「你是想要我做什麼什麼對吧……」
他的模式就是:你說——我做——絕對服從命令……
本來在他面前,我才該像個女王的,結果現在反過來,我對他撒嬌,對師傅裝女王。累……
「探聽陶清和唐思的下落,看他們對這件事是否知情。我想師傅一定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比他的人先一步找到陶清,還有……如果可以,讓他來見我……」
喬羽一點頭,準備起身。「好,我現在走。」
「等等。」我拉下他的脖子,仰頭獻上深深一吻,看著他幽深的雙眸,我心裡一陣悸動,最後道:「小心安全,早點回來。」
他走之後,我晚上便要一個人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