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三願如同樑上燕
那個問題,他最後也沒有回答我,其實不用回答我也可以猜到,就像他說的,有些話還是不說出來比較好,心照不宣即可。我以前覺得,有些話說出來就是一輩子,後來想,很多事都是會變的,說不說,只是個形式,事定待闔棺,感情也是這樣。那些話,不如過完這輩子,你再問,我再答。
他雖沒有明說,但從他稍顯粗暴的動作里,我大概還是察覺到了他的怒意,不過仍是顧惜著我的身體,也或許是看我心情不好,他只是稍加安撫了我,並沒有做到最後。
病後身體仍然睏乏,我迷迷糊糊躺在他懷裡,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語:「若別人那樣對我,我早殺了她……」他扶在我腰上的手蓄滿了力氣,卻沒有忍心握下來。我雙手攀在他肩上,腦中像炸開了漫天煙霞,迷迷糊糊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想不到回應的話。
如果只遇到你,或者只遇到他,那該多好啊。不幸是曾經錯過,幸福是不知道曾經錯過,如果沒有過開始,後來也就沒有那麼多糾結了。
我睡著了,睡前最後的記憶是他落在我眼瞼上細細密密的輕吻,輕撫在背後的手掌寬厚而溫暖,驀地讓我覺得安心。
半夜醒來仍趴在他懷裡,肚子咕嚕叫了幾聲,我摸摸肚皮,仰起頭看他。不多時便有人送來酒菜,我們相對坐著一頓酒足飯飽,我叼著筷子想了半天,才恍惚想起來正事——我有話要跟燕五說!
他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他對我還有留戀,會在報仇之後回來,如果沒有……
我憑什麼讓他留戀,憑什麼讓他留下,他要的,我給不起。
「不要胡思亂想,吃過飯早睡早起。」
西洋鍾鐺鐺響了幾聲,指向十。
「我想去找燕五……」我鼓起勇氣,怯怯說。
「睡覺。」陶二頭也不抬地說,「太晚了,什麼事明天說。」
明天說,會不會才是太晚……
我在陶二懷裡,一夜無眠,天亮才又睡著。
只因一夜醉酒,我的晝夜便顛倒了過來,及至日上三竿,我才從夢中驚醒。
陶二早已起身,卻沒有叫醒我,我慌慌張張爬下床,一邊穿衣服一邊喊人,丫鬟跑了進來,我急忙問道:「五公子呢!」
「五公子今天一大早就跟白姑娘走了。」
我的血液頓時凝結成冰,聲音干啞,「沒有說什麼嗎?」
「幾位公子都出去送了,二公子說老爺身體不適,仍睡著,五公子便說不用吵醒老爺,帶著白姑娘走了。」
我知道,他這一走,是再也不回來了。
無力地揮了揮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給我最後的祝福是:「希望你身體長健,我們就一輩子不用再見了。」
我原心想,若是大病一場,或許他便會留下,至少,遲些時候再走。結果發了點小燒,一覺便好了,他看了我一眼就走,我卻連他一眼都沒見上……
上一次見他,是兩天前,下一次又是什麼時候?下輩子嗎?
陶二進來的時候,我正坐在窗邊發獃,他取了件披風來與我披上,溫聲道:「這邊風大,你病才剛好,小心又著涼了。」
原先,燕五……不,是燕離,燕離他,就是因為我重傷,受陶二所託才留下來的吧,那是不是我再受傷一次,他就會回來了?他回來了,然後呢……
我低下頭,絞著手指,絞得指節發白。
白笙笙說得對,他若真心想走,我憑什麼留。強行把他留在身邊,結果又能怎樣呢?
我拉緊了披風,站起身來,淡淡道:「坐久了身子僵硬,我出去走走。」
陶二微笑不減,「今天風大,別在外面呆太久了。」
我嗯了一聲,低著頭出去了。
我若揪著陶二的領子,大吼一聲問:你敢說做這些事,你沒有一點私心?
他想必也能微笑回我:你明知有,又何必問。
他有意在我身上烙下他的印記,他的氣息,燕離那人,心眼最是玲瓏,陶二說過,聰明人不言自明,他這般舉動,昭示了所有權,燕離如何能不明白……今晨錯過了他,便是一世了。即便我昨夜,或是今晨去見了他,說再多也是無用。
還記得前些日子,仍想著等燕五和陶二回來了,家裡人聚一聚,開一場春日宴,不料不過幾天,便少一人了。
腳下幾回周折,果然還是到了燕園,如今下人也撤走了,我推開了院門,環視一周,見角落裡還有他去歲種下,尚未長成的草藥。他總是不遺餘力地用那些葯汁荼毒我,愛那花花草草甚於生命,自被我蓄意澆死一盆不知名姓的草藥后,便不許我靠近那方天地,如今他不在了……念及此處,我上前把那草藥狠狠踩進土裡!
看著一地狼籍,我呆了半晌,也沒感覺到什麼快感,只有低著頭,尋回房門,敲了三下——果然沒有回應,我自嘲地撇撇嘴,推門入內。
這屋子仍是一股沉鬱的葯香,呆了小半年,我對這屋子比對自己的房間還熟悉——對了,燕五的八寶櫃里還剩下最後一壇五花蜜釀酒,應該沒有帶走吧!
我撬開了八寶櫃的銀鎖,喜滋滋地把小罈子搬了出來,又在裡間找到銀角琥珀杯,拍開了封口,倒了八分滿的一杯,頓時濃香滿室。
燕五……不對,是燕離,唉,一時改不了口……燕離說過,等我身體好了就讓我喝五花蜜釀酒,如今看來我的身體算是好了,喝這酒也不算是偷喝了。
我盤起腿坐在他舒適的大木椅上,正對著他的床鋪,哼著歌獨酌。
「春日宴,緣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聲音戛然而止,我怔怔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突然地,找不到聲音了。
——希望你身體長健,我們就一輩子不用再見了。
我垂下眼瞼,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抓著酒杯的手,指節發白,聲音驀地有些哽咽:「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我這個爛人,便是想痛哭一場,都會被人罵矯情——你左擁右抱,花心風流,濫情自私,見一個愛一個,你哭個屁啊!你他娘之活該!燕離早該走了,師傅也走吧,陶清唐思喬羽你們統統都滾,讓丫賤 人一個早死早超生,大家不到黃泉不相見!
都罵我吧,不爽還可以打我,在我臉上踩幾腳,對,就像剛才我踩燕離的心肝草藥一樣,踩到土裡,還要狠狠碾幾腳,唾棄幾口,罵丫噁心死了,濫情還要裝深情,哭給誰看啊!詛咒丫頭頂生瘡腳底長膿生嫁武大郎死嫁趙公延生子不孝生女不淑九生九世勞碌命天煞孤星!
娘之!這樣罵爽不爽啊!
我用力將酒杯對著牆壁摔了出去,琥珀杯不會碎,便是碎了,燕離也沒有機會來罵我了!那小人,無論我把小油雞藏得多嚴實他那鼻子都能嗅出來,刨了我小油雞,扔給隔壁大黃吃,還捏著我下巴搖來搖去,拇指指腹在我唇邊摩挲著,嘴角噙著壞笑,搖頭嘆氣:「你啊你,偷吃都不知道擦嘴……」
那狗屁神醫,對別人或者冷若冰霜,或者柔情似水,對我就是死命荼毒!
我抱著酒罈子,晃晃悠悠地爬到燕離床上。
——每次躺你這張床都做噩夢。
——回想一遍,你才知道,那只是個夢,這才是現實……
我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酒,喝快了,嗆得淚流滿面,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再灌時,才發現酒罈見底了。
真不經喝,虧他說釀了三年,又封了三年。
——這酒後勁極強,對習武之人來說是至寶,不過一次最好只喝一小杯,一壇能喝上一兩年。
——切,那我一天喝三百六十五次成不成……
我緊緊抱著他的被子,蜷縮成一團,心想那人若還在我身邊就好了,我得問問他,這次我真的投懷送抱了,你還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