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冬日放晴,屋內炭火燒得旺。屋內燃著供奉給祖先的香,這味道是長寧聞了很多年的,聞著就覺得很舒心。
趙長寧在陪趙老太爺下棋,她發現當真人無完人,祖父這麼好的人棋品竟然很臭,經常悔棋,輸了還會急。
趙長寧為了讓他老人家高興,自然故意放水讓他多贏幾盤。今晚老人家贏高興了,就告訴她:「你棋藝退步多了,記得好生練練。」
趙長寧只能笑著說:「好……孫兒一定多練練。」
趙老太爺一邊把棋子撿回罐子里,一邊問:「長寧,我聽說三堂會審,你被選成了主筆?」
趙長寧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祖父竟然也知道了。」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沈大人選你做主筆?」
趙長寧頓了一下,嘆道:「大概猜得到……我是太子殿下的人,就算是出了差錯我也不會丟性命。沈大人是想保全別人的性命……」
趙老太爺一向覺得自己長孫心思通透,果不其然,他捋著鬍鬚笑道,「祖父為官三十多年,覺得為官唯有一條最是要緊的,兩個字,忍得。你拿回去,好好品味著。別看你二叔和七叔現在風光,當年忍了多少苦是你不知道的。你七叔小的時候……」
趙長寧專心地看著祖父準備仔細聽,誰料得他又不往下說了,頓了頓,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茶壺。
趙長寧立刻會了意,給老人家續了茶,等他接著往下說。
趙老太爺眼睛微眯,似乎回憶起了往昔:「承禮的父親去四川任職的時候他才五六歲大,後來他父親沒了,我帶他回來。一開始承禮誰都不認,誰也不親。當時你祖母還在世,想給他換身衣裳,都被他咬出個血印子……他長到十歲都這樣,後來卻不知道因為什麼慢慢好轉了,最後是徹底看不出來了。如今別人看到他,誰不誇他一句謙遜有禮,風度翩翩。」
原還有這麼一段事,這卻是趙長寧不知道的。
「你的為官之路還長,雖比別人升得快,但也比別人坎坷。看你三叔、四叔的孩子都不成器,咱們家的未來,也就指著你和長淮了。」趙老太爺嘆口氣,「如今我這老太爺是歇息了,不知道還有幾年可活,能不能有朝一日,看你們站在金鑾殿上。」
看到祖父臉上的皺紋,日漸斑白的頭髮,長寧眼中一熱,想起幼年他讓自己罰跪,他為自己撐場。想起他教自己刻石。人再怎麼保養,也是留不住時光流逝的。祖父當真比前幾年老了很多。
「祖父長命百歲,現在身子骨硬朗,還有好多年可以活!一定看得到那時候。」長寧微笑著說。
趙老太爺就笑:「行了,我午睡了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去你二叔那裡嗎?」
長寧應是,扶趙老太爺歇到羅漢床上,給老人家掖了被褥,然後才退出來。
她帶著隨從和小廝沿著這條路慢慢向前走,前面是正房的八卦亭。
家裡的女孩們在亭子里做針線玩,妹妹玉嬋也在,跟二房的玉婉說哪個花樣好看,桌上擺了一堆時新的絹花。四叔的小兒子拉著姐姐的手,嚷著要玩翻繩。
玉嬋抬頭看到他來了,便牽了裙子向他跑過來,笑道:「哥哥,你怎麼過來了!」
長寧現在在家裡的地位高,玉嬋自然更敬重和喜歡兄長,看到哥哥眼睛就亮晶晶的。
亭子里的弟弟妹妹也看到了長寧,紛紛起身給她行禮請安,居然有些拘謹。
長寧在大理寺為官,不常在家中,他們經常被灌輸兄長有多厲害的觀念,偶爾見到是她,態度卻是局促又小心的。長寧看到亭子里屈身一片,才道:「起來吧。」
趙長寧要轉身走了,四叔的孩子卻邁著小步跑到她面前,伸長了胳膊,遞給她一朵絹花:「這個送給哥哥!」
長寧看那絹花在寒風中微微擺動。才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旋即輕輕握在手裡,攏入了袖中。「謝七弟的花,回去吧。」
她隨後就走開了,但是走了很遠還聽到他們笑鬧的聲音,後面有人給她披了斗篷。她回頭望過去,那些如花一樣的面孔。
長寧就這麼立著,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衣角被風微微吹起。
寂寞是因為想要熱鬧。
熱鬧是他們的,不是她的。她低下頭看了看手心裡的那朵絨花。
……
三日後就是三堂會審。
這次三堂會審由太子主審,朱明熾監審。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位巨頭協同審理,三部正六品以上官員旁聽。陣容非常的豪華,排場也很大。
主審的審堂就在大理寺東直房,公堂兩側門打開,一側坐著主筆,另一側則是副主筆。堂下觀看的也是三部正六品以上的官員。
趙長寧剛入坐,就看到太子殿下被眾人簇擁著過來了。他穿了件月白綉四爪金龍的袍子,披了件灰鼠皮大氅,俊秀的臉在冬日的陽光中透著玉一樣的光澤,看到趙長寧之後,幾步向長寧走過來。
「長寧,今天是你做主筆?」
趙長寧放下筆站起身,向他見禮:「太子殿下。」
朱明熙虛扶起她:「……今天的主筆兇險得很,如何讓你來做了!」一貫溫和的語氣都低沉了些,「從未問過你在大理寺的事,這差事竟然落在你身上,是否大理寺里有人刁難你?你如何不告訴我?」
趙長寧笑了:「殿下折煞我,我憑殿下進了大理寺,別的事自然要自己做了。」
朱明熙嘴唇微抿。他一開始看重趙長寧,是在會試里看到趙長寧的文章,文采斐然,有宏圖大略,原看詩文沉穩,以為此人是個三十大概的男子,誰料到殿試上一見卻是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長得那般的秀雅纖細。
他當時就生了重用的心思,原來想著把他安插到大理寺,甚至還想著也許能安入一個棋子。後來他才想著,既然賞識長寧,何不捧他做個純臣,日後他也需要這樣的人。
「罷了,既然已經做了,我也只能替你稍微擔待些。」朱明熙嘆道。
趙長寧一笑,目光落在朱明熙的手上。他的手雖然好看,卻也是有力量的。
朱明熙說完才回了主審位。然後進來的才是大理寺寺卿季大人、刑部尚書、都察院都御史。這可是真正的三司法巨頭老大!隨後進來的是沈練、周承禮等人。人前七叔沒有跟長寧說話,徑直走上堂上的協審位,低頭在朱明熙身邊輕語,朱明熙聽了微微點頭。又側頭跟朱明熾商量。周承禮才落座。
大人們往堂上一坐之後,周圍頓時鴉雀無聲。旁邊的司務也立刻開始給她磨墨,讓她記庭辯內容。
朱明熙拍了驚堂木道:「開堂,帶犯人。」
三司會審跟別的不一樣,審理由主審、副審、三位大人輪流發問,其實在之前的刑訊中,這些問題周承禮已經都問過了。三位大人只是補充得更加完整,思維更加清楚,形成完整的關係網,將牽連的四十多位官員的罪名一一審問清楚。
趙長寧凝神定氣,筆不停寫。旁邊伺候磨墨的司務看得目瞪口呆,伺候了這麼多年,看到過寫得好的,但沒見到過能寫得這麼快這麼好,文筆辭藻還能兼顧的。
等輪到了周承禮發問,趙長寧突然聽到周承禮開口就道:「你可與三皇子暗中勾結,貪污稅銀,將部分用於孝敬三皇子,得三皇子保你平安?」
此話一出,趙長寧的筆尖微微一抖。果然還是來了!隨後她鎮定了心神,繼續往下寫。
接下來周承禮一句句地直逼深入下去:「何時與三皇子聯繫的?」
「三皇子曾經要你做過什麼?」
「可與三皇子合謀別的事,孫秉是否為你所害?」
周承禮的問題幾乎都圍著三皇子,三位大佬的額頭都滲出了些細汗。這場三堂會審,周承禮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就不是在審稅銀案,但給他撐腰的人就坐在前面,聽說二皇子也表明了態度,他是支持太子的。兩位皇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邊喝茶一邊看周承禮問,他們有什麼置喙的餘地。
太子殿下先前受辱,豈不是要想方設法報復回來的。
聰明人自然就靜默不語。眼睜睜地聽著周承禮越問越凌厲。
這是趙長寧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七叔,她很有理由相信,這個人是曾經叱吒京城的。
趙長寧下筆越來越穩,一字字一句句,如刀刻紙上。
審理完四十多個官員,中途休息一場,也是到了傍晚才完事。趙長寧總算是見識了一番周承禮的風采,倒真的名不虛傳。多年經驗,又快又狠,不然這場三堂會審審三天三夜也有可能。
她最後放下筆,手已經酸軟得不像是自己的。待墨跡稍干,趙長寧就呈遞給了太子殿下過目,再依次給副審、協審看。到了七叔面前的時候看到他在喝茶,看了一眼后微微點頭,他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麼。
太子殿下首肯后,長寧把案卷用糊封起來,這份案卷要由她親自入宮交給皇上。
帝王看到這份卷宗后靜默了良久。
東暖閣站著兩位皇子,剛放出來的三皇子朱明睿卻是跪著的,他的臉色略有菜色,人也似乎瘦了些。他在宗人府被審問的時候,上面的問題都是已經問過百遍的,寫的是什麼他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二殿下也不開口說話,東暖閣就靜得可怕,只剩下宮人輕輕放茶盞的聲音。最後是皇上自己合了卷宗,有些疲倦地道:「稅銀案——就此先作罷了!牽涉官員一律處斬,日後永不再提。」
「父皇!」朱明熙似乎想說什麼。
皇上擺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再往下追究不必了,當年太祖皇帝查一起胡惟庸案,便殺了數萬人,以至於朝廷中無官可用。若再往下查個個都不幹凈。酷法之下尚有蛀蟲,何況只是糾察案子。」
朱明睿幾乎可見的臉色一喜,但又看到皇上握著案卷的手指骨泛白,其實強忍著心裡的生氣,憤怒。證據如此確鑿,騙自己不是都不行,不過是家醜不外揚,不過犯事的是他的親兒子!
只是也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把三皇子——給我帶下去繼續禁閉。」皇上叫了人,然後不再看朱明睿。朱明睿茫然地看著皇上,父皇一向是溫和、開明的,但他是天子,如果真的是一副溫軟的心腸,他怎麼可能當得了天子!
「父皇、父皇!兒臣冤枉的啊,當真不關兒臣的事,是有人屈打成招的!」朱明睿接連磕了好幾個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慌忙地說道:「您調回來的那個周承禮,他是太子的人啊!是他要害我的,是他要害我的!」
皇上卻看也不看了,冷淡地道:「帶下去吧。」
這樣的事,朱明熙已經體會過了一遍。
他只是垂手放在身側,嘴角始終是平緩的。
又聽皇上繼續問:「主筆是誰?」
朱明熙眉毛微動,若父皇不問起主筆,趙長寧自然無虞,但是父皇卻問了。他道:「回父皇,是大理寺寺正趙長寧,新科探花郎。」
皇上聽到這裡看了朱明熙一眼。
趙長寧跪在外面等了很久,從日頭還盛的時候到夕陽斜長。一開始她是很鎮定的,但是越跪越茫然。
她看到朱明睿被押了下去,沒有以往的尊貴,顯出幾分疲態。皇上既然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沒有饒恕,她一個才六品的小臣子呢?生殺不過掌握在別人的一念之間,這就是皇權。
其實她已經想過了,皇上若遷怒與她,大不了就是掉腦袋而已,雖然她還是相當的不甘心。她才進官場幾年,還沒有過幾天好日子,還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祖父還沒有看到她站在金鑾殿上,母親父親、姐姐妹妹也許就指望不上她了。
遠嫁后沒見過幾面的大姐,溫柔的二姐,還沒有出嫁的玉嬋,對她飽含期待的竇氏……
華燈初上,這些人的臉一個個在她的心頭滑過,趙長寧緊緊地捏著拳頭,神色漠然。她突然開始憎恨自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為什麼不據理力爭,為什麼不反抗,即使這樣會招致沈練的厭惡。
難道她在心裡就想的是太子能保住她?她究竟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真的出事的那天,誰能保得住她!
只有自己保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有籌謀,有計劃,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忐忑了。
趙長寧跪得筆直,心裡突然生出幾分冰冷,同時她告誡自己,再也不許這樣了,她不應該是這樣的。她要是想被人護著,早就應該找個人嫁了,內宅里跟一群女人爭鬥度日,她雖然是無奈走了這條路,但這麼多年早就習慣了,絕不會再回去的。
很久之後,趙長寧才看到宮門又緩緩地打開了,這次從裡面出來的是朱明熙,他帶著隨從,一步步地走到了趙長寧面前,單膝半蹲下來。
御道兩邊的蓮花石座里放了蠟燭,映照著長寧的側臉。趙長寧的眼眸中藏著浮動的燈火,好如城隍廟那日,一盞盞漂浮流入河中的祈願燈。
「皇上說……」朱明熙微微一頓,「皇上說你言語刻薄,字字錙銖。」
旋即接著往下說,「——所以,罰你三個月的俸祿,抄錄一百遍道德經。」
趙長寧聽到後面這句話,才鬆了口氣,身體立刻有些癱軟。沒等太子來扶,她又慢慢跪起來了。嘴角一揚:「既然無事就是好事。還要多謝殿下,您也應該是為我求了情的。」
朱明熙搖頭:「倒也不只是這個,父皇很欣賞你的才華。這次雖然罰了你,但我約莫著父皇是徹底記住你了。」
能被皇上記住,只要不是什麼壞印象,通常都有好結果。
朱明熙扶著趙長寧站了起來,讓長寧先跟自己回東宮休息片刻。
東宮西暖閣,點了燭火,擺了菜肴。
「這酒名太禧白,是宮中的珍品。」朱明熙叫內侍給趙長寧倒了酒,此酒瑩潤澄澈,濃厚而不膩,味道絕佳。
趙長寧搖著酒杯,喝了兩口就覺得勁兒大。
朱明熙一杯緩飲,道:「長寧,你覺得父皇喜不喜歡我?」
太子面如冠玉,一如往常的溫潤,笑了笑:「父皇養我就像盆景一樣,修去多餘的枝椏,剪出他喜歡的樣子。他怎麼知道,我暗地裡長出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枝椏呢。」
每個人都是多面的。
長寧的酒杯在手裡一轉,可能喝酒喝多了,就道:「殿下,其實沒有人知道我也是很懶的,我情願睡覺也不願意看書。不過大家都以為我刻苦,那就讓他們都這麼以為吧……」
朱明熙沒想到長寧竟然有點洒脫、有點滿不在意地說這句話。他微微地一笑,凝視著趙長寧。
他發現長寧吃了很多,擺在她面前的那碟水晶甜糕。
朱明熙就道:「今天那道點心做得甜,我都吃不下。你倒怪喜歡甜食的,那便包起來讓你帶回去吧。」
「多謝殿下了。」長寧不想推辭了,她的確喜歡這碟糕點。
喝了會兒酒,眼看著宮門要下鑰了,長寧就起身告退,朱明熙也沒有留宿她:「……知己交往不在朝朝暮暮,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小心些。」又叫人挑著盞羊角琉璃宮燈給長寧照著路回去,還低聲叮囑內侍,「趙大人喝了些酒,務必把他送到馬車上。」
結果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長寧靠著桌沿,似乎睡著了。
朱明熙眉頭微皺:「……竟然酒量這麼淺。」早知道不給他喝太禧白了,這酒後勁兒大。
他扶了趙長寧起來,同時對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劉忠魏道,「開個偏門,讓趙大人的馬車進來接他。」
這夜從皇宮回去,長寧甚至沒來得及洗漱,倒頭就睡了。
她的屋內燭影浮動,已然站立了一個人。
周承禮背手默然地站在,看著趙長寧蜷縮在被褥里,她睡得臉頰帶著微微的紅暈。
周承禮覺得有點不對,靠近了低頭一問,嘆道:「竟然還喝了酒。」
他坐在長寧的床邊,撫摸著她的長發,淡淡地道:「長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趙長寧睡夢中只是覺得旁邊的人溫暖,伸手摟住了他的胳膊,緊緊抱著睡了。
周承禮默然,片刻之後,屋內只余安靜。
……
翌日趙長寧再去大理寺,卻覺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來的同事,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跟她打招呼。趙長寧笑著回應,自己卻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等她轉過一處拐角,才聽到有人說:「是趙大人自己頂了上去,昨晚還被皇上罰俸祿,否則別人上,指不定得掉腦袋……別看蔣世文平日冠冕堂皇,這時候還不是打退堂鼓,讓人家趙大人去了。」
「趙大人雖然靠太子才進的大理寺,人品卻沒得說……」
原來是這樣。
徐恭在她身後吹捧道:「大人,您舍己為大理寺的事迹,已經傳遍了整個大理寺。」
長寧靜靜地想了會兒,又笑了笑。她緩步走到了後院,沈練在看文書。
聽到動靜,他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點要死的時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確有點。」趙長寧說。
「今天聽到別人誇你,是不是沒這麼恨了?」沈練再問。
趙長寧這下不說話了。
沈練繼續看他的文書:「你若是不比別人做得多,做得好,擔更多的責任,為什麼是你陞官,而不是別人呢。我雖然嚴厲,不過做事情還是有原因的,這時候若在你跟蔣世文之間選一個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說大家會想選誰?」
趙長寧靜默了一會兒,道:「下官謝過大人。」
「差點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謝你自己吧。」沈練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來,知道嗎?」
趙長寧這下算是對沈練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面冷心熱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號房繼續工作。
這天回府的時候,長寧卻覺得有些不對,闔府的氣氛都很緊張,二叔早早地回來了,與趙老太爺在屋子裡說話,見趙長寧回來了,讓她一起進去。二叔面色凝重,輕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說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寫下血書呈遞給了皇上。」
趙長寧有些震驚,怎麼會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偽造了太子手寫的書信,確為太子筆跡,我們懷疑是內鬼所為。我們不知道是誰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別人出入的記錄。」二叔深吸了一口氣,「皇上已將太子禁閉,宣改為九卿會審。」
趙長寧突然想到了朱明熾,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還是她幫了朱明熾!
「殿下現在可好?」趙長寧低聲問。
「不知道,禁閉在宗人府的監牢里,無人能探望。」趙承廉也低嘆,「禁閉如何能好,殿下一貫養尊處優……」
長寧心裡難以言語的複雜,掐著手心後背一陣陣的發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還溫言地跟她說『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搖擺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後是三皇子還是二皇子了?」
趙承廉道:「我等都覺得是李貴妃還不死心,買通了東宮的人……正在排查東宮內奸。」
「查二皇子。」趙長寧看著趙承廉,無比清晰地說,「不知道二叔還記不記得我進大理寺后,經手的第一個案子。淮揚漕運販賣鹽引案,所有涉及人員都被滅口了。我後來查過卷宗……懷疑這事是二皇子所為。如果是他牽涉進漕運案,那麼數以百萬計的白銀,二叔以為他會拿去幹什麼?」
趙承廉一時沒弄明白:「你怎麼知道的?可有證據?」
當初趙長寧在弄玉齋,聽到朱明熾吩咐下屬的事,她當時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運的大人,牽涉的正是淮揚漕運販賣鹽引的案子。然後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顧家眾人被滅口,如果只是販賣鹽引,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嗎?必然是在掩藏別的秘密!
百萬白銀,這可絕不是個小數目,只有軍餉才這麼大的額度。
長寧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順著往下查吧。」
多說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趙長寧也不能多說。
……
紫禁城黑雲壓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個月不出,而三皇子卻被放了出來,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原來一開始這麼的疼愛太子殿下,但僅僅為了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關到現在,一些人甚至認為,太子殿下已經不行了。反而因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關照三皇子,對李貴妃也恢復了往日的寵幸。當然這段時間最為寵幸的卻是二皇子,皇上經常召他入宮侍奉左右。朱明熾雖念書不多,不懂什麼吟詩作對的,但見識多趣事多,總能引得皇上大笑。
於是本來還力圖救太子的一些人,紛紛轉換了勢頭,開始觀望局勢了。
這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宮裡要準備祭祀。而陛下終於鬆了些口風,允許探視太子了。
這是自三個月以來趙長寧第一次得見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尋常的大牢好些,但跟東宮比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里,衣著頭髮尚且整齊,只是清瘦了不少。但還是溫潤、謙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閉室里看書。
「殿下。」長寧在外面跪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裡面。
朱明熙看到他眼裡卻閃過一絲亮光,將手裡的書合上,猶豫了一下靠過來:「你如何進來的,外面守衛這麼嚴格?」
「五殿下請了聖旨,我進來給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書。」長寧半跪下將包裹打開,把帶來的書盡數拿出來,「都是您喜歡看的,」然後趙長寧低聲道,「……皇上雖然罰您,但輕易地就鬆了口風,也從未提過會廢太子的事。您盡可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您出來的。」
朱明熙緊緊地握住書,低聲嘆了口氣:「長寧,你知道父皇為什麼罰我嗎?」
趙長寧看著朱明熙,沒有說話。
「我從未陷害過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們在做的事,我不說話……就是默許。父皇心裡明白這個,他最厭惡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書里他也最不喜歡玄武門之變。」朱明熙柔聲嘆道,「他們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現在做成這樣,我不得不插手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暗想,太子殿下難不成是有後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趙長寧的掌心裡寫了個字。然後對長寧說:「我書房裡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帶來吧。」
趙長寧將手心合攏:「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給您帶來。」
等她退出來的時候,才仔細揣摩朱明熙那個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只有一人,吏部尚書章靜,此人老謀深算,一向是從不參與皇子們之間的事,太子為什麼讓她去找這個人?
趙長寧走在御道上,看到朱明熾乘轎從身邊經過。朱明熾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綉螭龍紋的長袍,英俊挺拔。趙長寧先向他行禮:「二殿下。」
朱明熾抬手示意隨從停下,道:「趙大人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幾個月不見,他一切可好?」
「多虧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現在一切安好。」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二殿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這招也用得妙。只是不知道能動搖幾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還要再想辦法才是。」
朱明熾的眼神一閃,淡笑道:「看來趙大人找到克制我的辦法了,如今不怕我了。只是趙大人胡言亂語的,實在聽不出來你要說什麼,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當真心痛。」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我在邊關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竟然做得出這麼心狠的事……手足相殘。」
趙長寧笑了笑,低聲道:「說來大理寺最近在複查淮揚鹽運一案,下官不才,手裡已經有些證據了。不知道二殿下與此事有沒有什麼干係,當年淮揚鹽運運判滿門被害一事其實是沒有查清楚的。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到現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熾逼出了狠勁兒,什麼夢也不管了。淮揚案朱明熾脫不了手腳,如今她有了證據,就敢反威脅他了。
朱明熾似乎沒有聽到,笑著問:「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歡?」
趙長寧覺得表面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會他,徑直地從他身邊離開了。
朱明熾則示意隨從繼續走。
烏雲滾動,浩瀚滾動向天際,淹沒了最後一絲太陽的金光。
春雷終於引動,悶雷作響,一場瓢潑大雨頃刻之間就傾瀉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過片刻之後,街上就寂寥無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里,朱明睿與朱明熾在議事:「……原以為朱明熙是個貓崽兒,卻不知是只收起爪牙的虎,差點讓我在宗人府永遠出不來,多虧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幫得了你。」朱明熾道。
朱明睿嘆道:「……說來母妃已經提醒過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起了霧,到處都白茫茫地一片。
「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這裡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燙幾壺酒來喝。
朱明熾看著暴雨傾盆,卻突然想起了邊關的雨。
其實他在邊關的這八年極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連乾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戰馬。敵軍還偷襲他們的糧草,雪上加霜。軍紀不整,軍心不振,眼看著就要敗仗了。
當時他單槍匹馬沖入敵軍軍隊,生擒了對方的首領,將他的頭顱砍下來掛在軍營上以振軍威。絕望的士兵們看著掛在軍營上的頭顱、看著主帥,舉刀大吼,吼得眼睛漲紅。當夜就下起了這樣的瓢潑大雨,其實沒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里,渾身發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這些事,紫禁城裡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戰場艱難,不知道能活著回來,並且擊潰敵軍,贏得將士的愛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他坐在這裡,前面沒有敵軍等他,後方不會缺糧少水。
朱明熾捏著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燒一樣地滑下了喉嚨。
魏頤、高鎮二人陪著兩位殿下喝酒,氣氛卻一時沉悶。魏頤看著大雨,感嘆著:「說來,我還想起去年那個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麼也打探不到。」
高鎮卻是滿不在意:「不就是個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歡,我明兒送兩個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麼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頤無力地嘆道,「那姑娘你看著冷冷清清的,不愛搭理人吧,行為舉止也不嬌羞吧!抱在懷裡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說一句,沒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鎮對魏頤太無言了,朝朱明熾那個方向示意:「咱們那位爺不就給放走了嗎,我看是半點沒動心的。」
「二殿下在軍營呆了八年,怕是沒興趣了,你瞧他平時也從不跟別的姑娘來往啊,別說那位姑娘了,恐怕對誰都坐懷不亂吧。」
朱明熾喝了口酒,聽到了他們的話卻笑了笑。
坐懷不亂……
那天有沒有坐懷不亂,只有他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趙長寧就是感興趣的,否則朱明睿問起的時候,他也不會脫口而出一句不錯。
本來他也沒有那個心思的,結果他抓到趙長寧偷聽他說話,她害怕地後退,反而那種謹慎害怕卻無力的樣子,卻莫名地誘人。
那時他把趙長寧按在身下親吻,本來不過是戲弄而已,其實把她按在樑柱上后,差點沒忍得住。後來才猛然清醒過來,所以才放開了她。
估計趙長寧也感覺到了。所以在接下來的數次見面中,就算他表面上很淡漠、疏遠,她似乎都有點怕他。
後來她給自己彈鳳求凰的時候,朱明熾是覺得有些好笑的,竟然敢在他的面前班門弄斧,而且還彈錯了!不過第一次聽到有女子為他彈奏此曲,朱明熾心裡有些奇怪,心裡還在猜她是想做什麼,莫不是要引誘自己?後來趙長寧卻說她根本不知道這曲子是什麼。又覺得她非常的……非常的不知所謂。似乎也只有這個詞能形容了。
其實朱明熾怎麼會坐懷不亂呢。她一個大理寺官員,兩榜進士探花郎,卻總是胡亂地撩撥他而不自知。
但趙長寧是太子的人,除非他昏了頭腦,否則也絕不會顯露什麼的。趙長寧是個聰明人,若她哪天發現了,也許真的會加以利用。
更何況他越和趙長寧相處得多,越覺得這個人有良相之才。原則性很強,非常有能力,通曉政事而富有政見,但卻又不會太古板。朱明熙識人倒是真的有一手,否則身邊也不會能人輩出了。
他倒也很欣賞趙長寧,若只以女子的身份來度量此人,倒是吃虧了。趙長寧若為臣,對國家是有所裨益的。
朱明熾淡淡地喝著酒,他知道他利用了趙長寧,她心裡估計會非常的恨他。其實刑部這種地方,不借用趙長寧他也能來去自如,讓她帶自己去,也不過是另有目的而已。
外面大雨磅礴,洗刷著這個歷經了隆冬的京城。大雨過後,應該就是春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