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柏拉圖五金店
緊接著,周威豪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睡在地下走廊的一個紙皮箱里,形形色色的人群從他跟前匆匆忙忙走過。他坐起身子,揉了揉肩膀,感覺一側已經麻痹了。
他定了定神,回想剛才那個身著西服的男子還活靈活現地在他面前有說有笑,這莫非……又是一場夢?
曾幾何時,他也這般深入過自己的潛意識,也從小時候的玩伴癩痢眼那裡得知夢境不等同於潛意識。那麼,剛剛那出……也就相當於是現實之中會發生的情景咯?
談判家……達爾文天梯……心魔……本體……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
周威豪感覺愈發糟糕,他弄不清剛才的情景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恐再這樣糾結下去,不是癲了,就是瘋了。
話說回來,剛才那個情景,有個片段令他尤為痛苦——他孤身一人站在扶手高台上,視線垂直地俯瞰腳底下的萬丈深淵……其實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意識了,好似有誰在操縱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難不成那就是心魔在作祟?話說之前出現過的、與他長相一模一樣的狡黠豪,又是何方神聖呢?然而直到他縱身一躍的那一刻,他的意識突然「嘭」的一聲回歸本體,胸腔頓時湧出一陣撕裂的疼痛感,低頭一看,竟是一朵寶藍色的曼珠沙華從他心臟的位置怒長出來。
體內的心魔竭力想要死亡,而一股更為強大的力量在抑制心魔,周威豪成為了兩者相互博弈、較量的棋子,等同於被夾在兩塊鋼板的中間,生存艱難而痛苦不堪。
周威豪凝望著自己那雙因常年拾荒而滿是肉繭的雙手,手指往手心內彎曲……現在看來,顯然是那股強大的力量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周威豪扶著額頭,屈著膝蓋,於紙皮箱里窩成一團……話說回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自殺傾向的呢?昨天趁新鮮趕趟兒?還是小車厘被欺負那一次?抑或癩痢眼放火那一次?
【也許從我變成孤兒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要經歷這一遭吧。】周威豪回想起自己的母親,回想起變成廢墟之前的家,回想起自己站在山巔上所說的豪言壯語——「摘下農民這頂帽子」,如今,都已隨風而逝,不再鮮活靈動、栩栩如生。
感慨之餘,他陡然一轉,想起一件事兒,趕忙從紙皮箱底下掏出一把鋒利的刀片,咽了口唾沫,毫無徵兆地就往自己的手腕處割去……突然間,他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適,手臂的神經如觸電一般麻木起來,緊接著手指失去了知覺,刀片「叮」的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果然……自殺不了!】周威豪滿頭大汗,喘氣聲愈發沉重。
出於正常人的普遍心理,絕大多數自殺患者在得知自己自殺失敗或無法自殺后的第一反應通常是感到慶幸,繼而聯繫無奈又可悲的現實,才會形成低迷或沮喪等不良情緒積壓在一起的第二反應或後續反應。
然而周威豪卻不是這樣的,他的第一反應便是絕大多數自殺患者的後續反應,由此可見,周威豪已經是「重度自殺患者」了,亦或者說是「重度消極厭世悲觀主義者」。
他對自殺所賦予的願景是多麼地篤信不疑,以至於自殺失敗后,他會如此地低迷和沮喪。
【為什麼會無法自殺呢?】周威豪究其緣由,恐怕還得從之前與那個身著西服的傢伙一對一談判的情景下手,【他說恭喜我從那一刻開始成為了談判專家……難道說,我自殺不了,是因為我成為了談判專家?】
周威豪甚是仔細地觀察了自己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只是覺得精神了許多,不再像此前那般整日渾渾噩噩,無精打采。
周威豪從紙皮箱里鑽出來,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地下走廊。凄涼的大風呼嘯而來,將街道的落葉吹得漫天飛舞。
再怎麼發達的商務區也抵擋不住植物腐爛的清新氣息。穿過雨後清晨的坎同市中央,略過一幢幢建築……粵民大廈、鵬古證券、越秀飯店、舊臨時總統府等等,終於抵達了那間擠在城中村裡頭毫不起眼、破爛不堪、就連咕狗(Google)地圖也無法找到的五金店。這要是擱在五年前,附近的居民哪一個沒聽聞過他師傅的赫赫名聲?
周威豪愣在店門口半天不動,不知是著了什麼道,又折返回去了。
【還是地下過道舒服。】
一晃五年就這麼過去了,當流浪漢,當著當著竟也成了種習慣,現在要想過回以前的生活,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多少毛病得改、紋理得修。
其實主要不是因為習慣或習性,而是因為害怕觸景生情。要知道周威豪這人最大的性格特徵就是避難高手,凡是足以威脅到他的,不管是生命財產安全,還是情緒波動,只要是能傷害到他哪怕一丁點汗毛,他一律躲得遠遠的,死不相干。
……
到了晚上,周威豪打算在沒有進入睡眠狀態的情況下嘗試進入一次潛意識。他想知道自己是否具備自由出入潛意識的能力,如若具備,那麼狡黠豪、身著西服的傢伙和瑰麗的坎同市夜景,以及自己無法自殺的原因,統統就能夠解釋得通了。
於是,周威豪靜下心來,閉上眼睛,腦海里立即形成一個意識流的漩渦,以某一個方向朝某一個點規律性地旋轉、旋轉,帶領著周威豪的主體意識掀至最深處……
周威豪不知道具體旋轉了多久,只知道大致旋轉了好久好久,之後慢慢停下來。身為重度暈動症患者的他此時此刻居然沒有一絲想嘔想吐的念頭,胃裡舒服得很。
正奇怪著這種感官體驗,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竟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稻田,中間蓋了棟圓木搭起來的小屋,遠處是坎同市最高的摩天大廈。周威豪就站在小屋前,無盡的感慨萬千湧上心頭。
「原來,這才是我的潛意識。」周威豪喃喃細語,道,「我成為了癩痢眼所說的引路人。」
「癩痢眼是誰啊?」
突然,一陣詢問的聲音響徹在周威豪的身後,著實嚇了周威豪一大跳,下意識地往後一瞧——竟是昨天那個身著西服的傢伙?!
「媽蛋!你嚇我一跳!」周威豪順著胸脯,露出一副驚魂未定的落魄模樣,「你怎麼會在這裡?!」
古明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珠子,不經意道:「路過。」
「路過你妹!這裡不歡迎你啦!」
古明指著不遠處那幢高聳入雲的大廈,邪笑了一聲:「從那裡下來的感覺怎麼樣?」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老子早就死翹翹了,還用當什麼狗屁談判家,然後站在這裡跟你聊天?!」周威豪氣不打一處來,「喂,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耶!」
古明突然嚴肅,道:「還想解脫嗎?」
周威豪假惺惺地笑了一下:「我他媽倒是很想解脫啊。」
古明不經意間,將注意力放在周威豪的手腕上……不下十道割腕的痕迹;再看脖頸處,也是不下十道的自刎傷疤。他深感無力,嘆了一口長長的氣,道:「看你現實里傷痕纍纍,我都替你叫屈。想死死不了的心情,我懂。」
「你監視我?!」周威豪吼道。
「監視一詞也忒嚴重了吧?我每天都經過你的店鋪耶。」古明攤開雙手,道。
周威豪皺起眉頭:「你住我附近?」
「當然。」古明顯露出那麼一絲得意,「那個店鋪是你師傅留下來的吧?怎麼荒廢了呢?」
周威豪愣了一下,然後急忙掩飾道:「哪裡荒廢了?只是暫時當做庫房而已。」
「明天開始,把它打造成五金店吧。」
周威豪:「啥?」
「你師傅是鑄劍的,對吧?」古明扳著周威豪的臂膀,道,「做回老本行不好嗎?你應該多少有學到點手藝吧?」
周威豪可勁兒地抖著肩,掙脫開古明,再道:「不是……我說這位小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鑄劍關五金毛事?」
「總之只是起一個掩人耳目的作用,白天你可以開張賺點小錢,晚上的時間必須留給你自己。」
「哈?我沒聽懂——」
「不聊了,我得趕去下一個任務的極樂場,再會。」說完,古明一轉身,一溜煙的功夫便消失不見了。
周威豪頓時感到怒火攻心,朝古明消失的方向放聲吼道:「你他媽要是敢再來這裡我就把你的腿搞掰(打斷)!」
……
第三天,周威豪再次來到了那家五金店的門口,同樣杵了許久。但這一次,他去了後院,在一棵槐樹底下刨出了鑰匙……拉開卷閘門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灰塵味兒席捲而來,周威豪心生後悔將這扇塵封了五年的卷閘門拉開,然而想做也做了,不想做也做了,反悔不了,只能認命了。
他第一眼就瞥見了角落裡的那株枯死了的沙漠玫瑰,第一件事兒不是打掃衛生,而是將那株沙漠玫瑰澆上水,然後輕描淡寫一句「師傅,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