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曼珠沙華
周威豪沒有繼續糾結於人生觀的話題，他靠在高台上，身子朝外仰，見頭頂的天穹蓋烏雲密布，陰鬱沉悶感頓時碾壓下來，前所未有的消極如泄洪般一股腦噴泄開來。
周威豪聳著肩，臉拉垮下來，嘴唇微微張開，過了許久，問道：「人都是為了利益而活，對么？」
古明依舊雙手叉腰，悶聲道：「對。」
「方向大一點，整個生物圈皆為利益而活，有的苟活，有的則反苟活而活，對吧？」周威豪將下巴抬得老高，導致聲音愈發尖細。他看見了深淵底部那撞擊在死亡岸堤的洶湧波濤。
古明早已察覺到周威豪的不對頭，開始顯擺出武器，故作背手狀，將武器藏於身後，再道：「都是為了利益。苟活與否，其實都是人為定義的。」
「人為定義……呵，好熟悉的專有名詞啊。」周威豪好似想起了什麼獨自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他恢復以往模樣，一本正經地問道：「所以，所有的平台，都是博弈場？」
「是的，包括如今我跟你所處的這個地方，只是為了利益。」古明想要通過談判的內容來分散周威豪體內那具心魔的注意力，「但之於人類更多的並不是博弈，而是合作。」
「利益一致、統一戰線才能合作愉快。」說著，周威豪來了個原地挺身，從高台上退下來，緊接著一個上躍，踏上了高台，凜冽的寒風又一次吹亂了他的長發，「利益衝突、立場不同就會角斗競爭。」
「而且出於博弈論來說，如果同樣有競爭和合作，帶來效益一致的時候，便會選擇合作，因為對彼此都沒有傷害可言。」
待古明說完，周威豪嗤笑一聲：「跳過。反正井蛙論就是別擋著我看屎蓋（sky）。」
古明蹙著眉眼，不解道：「屎蓋是啥？」
周威豪擺了擺手：「我亂說的。我經常亂說一些話，也不怕會得罪人。因為我在井裡，所以無所畏懼。」
古明：「再一次把你撈上來。」
周威豪：「你撈一百回一千回都沒用，因為井底是我的家，畢竟我只是一隻蛙，就算我攀上巔峰，也總要回家。」
這戀花者的思維……在下佩服……古明整個人就差給面前這位擁有自知之明有些過火的邏輯怪跪下了。他緩了一下，苦笑道：「被你的無限腦洞打敗了。那我還是把你扔回井裡去吧。」
「不用你扔。我一直待在井底呢。」周威豪正兒八經地婉拒。
古明苦笑得更徹底了：「OK，那你咋認識我的？」
「我不認識你啊，我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只不過你剛好擋住了屎蓋，我湊巧看見了你。」周威豪背對著古明，語氣沒有一絲的跌宕起伏，像在朗誦一段文字。
古明閉上眼睛，吐息了好幾個來回，道：「我想說，你發現沒有，你用『屎蓋』這個詞來形容天空，便認為這個是不幹凈的。你把外界當成是不幹凈的——」
「我覺得你很厲害。」周威豪打斷了古明的話。登時，古明感受到了一股無比巨大的暗黑情愫正瘋狂地聚攏起來，位於周威豪的四面八方，形成一團不小的流蘇結界。
古明的武器正在預熱中，炮口的四周開始凝聚一點一點的閃光，繞著炮口形成一個光圈。
「為什麼這麼說？」古明的聲音低沉下來，或者說嚴肅起來。他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這個極樂場的臨界值已經達到了巔峰，失落園開始走向破敗、崩壞，心魔的渲染力發揮到了極致，而戀花者的正面情緒則降至了最低谷，換句話說，也就是負面情緒抵達了最頂端。
「你們一個個的，都那麼不在乎自己的身世，或者說偽裝的技術都那麼高超。」周威豪頓了頓，身子往下一蹲，「我做不到，我只能逃避，不斷的逃避。逃到最後，我都懷疑這到底是不是我的人生。每次在我以為情況會有所好轉的時候，現實總是會給我一腳。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當避難高手了，我想解脫。」
在古明看來，而今貌似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結束掉這個任務，就是趁心魔不備，搶先一步將周威豪的意識體從高台上救下來。這樣一來，就算心魔再怎麼猖狂，古明也有辦法對其進行精準打擊而不傷害到周威豪的本體，再者顧慮也小了很多。然而問題是現如今他倆之間的距離實在如同相隔千里，古明擔心自己稍微往前一步就會被周威豪的心魔發現，然後反被降頭而敗北。
不論如何，古明總得一試。他咬緊牙關，往前稍稍挪了半步，見周威豪沒反應，便又往前挪了一步，然後開始集中精力，對周威豪的意識體進行最後的心理輔導：「你想聽我的身世嗎？我可以告訴你。」
周威豪轉過頭去，幅度略小，只轉了半張側臉。古明見有希望，便不再拘束自己的交淺言深，敞開心扉，繼續言道：「我其實比你好不到哪兒去，要不然也不會被達爾文天梯選中干這破差事。我從小家庭就很破碎，唯一的大人也沒有經濟來源，都是靠低保在生活。我以前騙那些同齡人我家庭完整，但我覺得騙人是不好的，就算當時是為了安慰我自己，事後暴露會帶來更多的傷害。於是在小五的時候我被班導無情拆穿了謊言，他問我需不需要申請特困生，獲得單親家庭的那種補貼。之後我就沒有朋友了，因為沒有人願意跟一個不誠實還單親家庭出身的人做朋友。小時候覺得自己很可憐，可現如今長大后便不這麼覺得了。我覺得，別人看不起你，無所謂，但自己至少得尊重自己。」
聽罷，周威豪沒有過多表態，而是直接黑化：「你覺得只是你覺得，我覺得只是我覺得，大家覺得亦只是大家覺得。現實怎麼覺得才是真正的覺得。」
「突然升華了？」古明見說服無望，準備出擊。
「不，還沒那麼誇張。」周威豪站了起來，張開雙臂，擺好姿勢，「只要沒凝華就行。」
說完，周威豪突然一個縱身，跳了下去。儘管古明已經提前出動，可還是晚了一步。
然而周威豪的前腳剛踏出去，後腳突然就不聽使喚地往後伸，一股強大的氣流從周威豪的胸膛貫穿而出。
古明目瞪口呆：「怎麼會——」
一朵艷麗的寶藍色曼珠沙華從周威豪的心臟位置綻放開來，流蘇瀲灧的迷霧飛竄在曼珠沙華的每一片花蕊上。
阿豪瞪圓了雙眼，腦袋嗡嗡直叫，緩緩低頭，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胸口，那正肆意飄動的曼珠沙華。一股極其巨大的意念力瞬間佔據了他的意識體，控制了他的自殺思維，邁出去的腳動彈不得，身子也被定住了似的，完全使不上力氣。
古明看著周威豪胸前那朵曼珠沙華，頓時什麼都明白了。難怪這傢伙接觸起來跟他以往所接觸的戀花者會如此不同，原來……他是同路人！
周威豪體內的心魔不由得仰天長嘯一番，發出撕心裂肺的沙啞聲：「怎麼會這樣？！」
「恭喜你，周威豪，你的本體已經被達爾文天梯選中了。」古明笑道。
周威豪大吃一驚，面目全非：「什麼？！」
「從這一刻開始，你就是談判家了。」
說完，古明以極速沖了上去，操起自己的武器獵鷹槍直接對準周威豪的後腦勺，然後扣動扳機，「砰」的一聲振聾發聵，周威豪的心魔被打出了本體，化作一團黑霧迅速消散了。
緊接著，是震天撼地的轟轟作響，四周的摩天大廈開始破敗，碎塊不停地坍塌，如同沙礫砌成的一般，瞬間土崩瓦解。一幢接著一幢，一區接著一區，像是一張張多米諾骨牌，不及一會兒，整片景色空曠了許多。
天邊開始泛起紅光，照亮了近處的烏雲層——那時黎明的曙光。
天亮了。
整個視野開始呈現出一片濃郁的金黃色澤，紅光愈發刺眼，終於，半輪朝陽探出了遼闊而漫長的天際線。
極樂場從失落園蛻變成了復甦園。
【任務成功。完成度百分之七十五，佛洛依德閾值下降至百分之五十。】
古明長吁了口氣，收起武器，望了一眼杵在高台之下一動不動的周威豪的意識體，正打算返回主體，卻被周威豪叫住了：「談判家……」
古明轉過頭去，只見周威豪也轉過頭來，朝陽那和煦的柔光與他切面而過，令古明的眼睛一時間適應不了如此強烈的光線。待古明適應了，再一看，周威豪正側著頭，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隨清晨涼爽而舒適的風流肆意飄舞，露出一雙月牙眼，嘴角上揚至一個美好的弧度，溫柔地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那一刻，古明恍惚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想著還有一茬忘記做了，便提起幹勁，走到周威豪的跟前，將左手伸至周威豪的面前，嚴肅道：「可以親我的戒指一下嗎？」
周威豪望了一眼戴在古明左手食指上黃又不黃、藍又不藍的彩戒，不禁發出一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