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禁區之最
「你幹嘛?」癩痢眼一把掙脫開阿豪的手,無言道。
阿豪意識過來,略顯尷尬地擺手,示意沒事。仔細一想,這兩年與癩痢眼發生肢體接觸的機會真是少之甚少,幾乎等於零。所以癩痢眼不喜歡與人深交,或許是因為克服不了自己心裡的那一道坎?
「我跟你們倆沒有辦法做到百分之百的交心。」癩痢眼總結,「不管是主動迎合,還是積極配合,該嘗試的我都嘗試了,我已經儘力了。」
阿豪欲說些什麼挽回一下局面,可大腦卻一片空白。癩痢眼接著往最絕情的方向開炮:「從今往後,我跟你們還是不要再做朋友比較好。」
「不是——癩痢眼,我們並沒有要與你絕交——」
「你看窗外。」癩痢眼打斷了阿豪的支吾,視線飄向身後的窗戶外面,原本陽光明媚的晴空萬里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夕陽落山後的傍晚餘暉,「天黑了。」
阿豪、阿彬不明所以地凝視著窗外的殘暉光景,然後再把視線齊刷刷地投回癩痢眼那同樣不明所以的可掬笑容上,聽癩痢眼語氣如往常般,平和道:「潛意識的天黑了,代表著現實里的天已經亮了,我們得抓緊時間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離開這裡,否則,我們會被困住,迷失掉逃生的方向。」
阿豪和阿彬完全聽不懂癩痢眼在說什麼,但動腦子思索一番還是能得出大致意思。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四周的景緻倏然間似黑洞一般朝身後的某個點擠壓、扭曲並旋轉,視野愈發敞亮,跟頭兩次那樣晃得人差點失明,只能緊闔眸子。
約莫三秒,四周變得溫和,再漸漸地趨於陰暗。身體恢復了知覺,睜開雙眼,熟悉的寢室映入眼帘。阿豪嘆了口氣,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只聽「啪啦」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床了,俯身一看,是癩痢眼的那塊金屬懷錶。阿豪剛要伸手去撿,卻被一隻手搶了先,阿豪抬頭一瞧,是癩痢眼。癩痢眼穿回了那件鵝黃色的舊外套,拾起懷錶后便面無表情地往自己的床上打坐,跟醒來的阿豪連聲招呼都不打。這傢伙,莫非真是鐵了心地想要跟我和小車厘絕交吧?阿豪越想越不爽。
事實證明,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裡,癩痢眼連個正眼都沒有瞧過他們。每次阿豪主動迎上去癩痢眼都會刻意迴避、躲閃,之前還算堅固的友情堤壩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風化,分崩離析。久而久之,原本乃三零二室雷打不動的鐵三角瓦解了,癩痢眼獨來獨往,阿豪阿彬相依為命,明明兩張床鋪的間隔近得只能硬塞下一張塑料坐椅,可如今彼此之間儼然形成了一道巨型溝壑,任憑阿豪怎麼努力,始終逾越不了。
癩痢眼是他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能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然而直到現在,阿豪才恍然曉得了癩痢眼那從骨子裡滲透出來的固執有多麼強大。他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癩痢眼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可共處一室,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想要短期內不在意對方是很難做到的。阿豪發現癩痢眼貌似跟阿添阿彪他們走得越來越近,甚至還有成為朋友的意向。自從阿添和阿彪兩人跟癩痢眼相好后就沒再干過壞事,相比以前沒那麼令人可憎了,也可能是成熟了吧,畢竟十四、五歲的人了,再過三、四年就要離開孤兒院去遊歷社會了,不像以前只顧著玩樂,以欺負弱小為取樂的至上宗旨。而有一次癩痢眼得知阿彬得了重感冒,便悄悄地在阿彬的床頭上放了一盒葯和一瓶純凈水。阿豪和阿彬覺得奇怪,思來想去,最終把視線落在側躺於對面床鋪上背對著他們的癩痢眼。
「為什麼癩痢眼要刻意疏遠我們?就因為我們跟他的想法不一致嗎?」阿彬道。
阿豪在本子上寫道:【我也不知道。】
阿彬頓了頓,問:「大耗子,你的想法是什麼?」
阿豪很認真地思索一番:【好好待在孤兒院,等自己年滿十八之後就離開這裡。】
「我也是這麼想的。」阿彬靠在阿豪的懷裡畫著圈圈。
兩人如今都是少年初長成,絡腮開始爬滿鬍鬚,臉蛋開始稜角分明,身材開始修長而挺拔。三零二室的這一撥人也成為了孤兒院的大哥哥。
十四歲那年仲夏,癩痢眼、阿添和阿彪仨人搬離了三零二室,原先癩痢眼睡的那張床位被新來的小孩佔有,這令阿豪難免不勝唏噓。
【小車厘,我想去那個禁區之最看看。】
正值午餐時間,阿豪和阿彬坐在院子里的樹蔭底下,躲避熱浪的侵蝕,手捧著鐵飯盒,裡面的飯菜未動分毫。
阿豪嘆了口氣,拿出小本子在上面寫道:【我有點好奇癩痢眼說的那個通道。】
阿彬垂著眼眸,下意識地吐了吐舌頭,道:「我也很好奇,可是……我們不都說好了嗎?乖乖地待到十八歲,然後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去過我們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覺得,癩痢眼說的那些,還是有點道理的。憑什麼我們從小就要遭受這種待遇?就憑我們那無法改變的先天命運?】
「大耗子,你被他洗腦了!」
【……我們之所以會顯得這麼弱雞,老是被人欺負、被強權打壓,或許真的是因為我們太逆來順受了,一點反抗意識都沒有。】
「不!不是這樣的,大耗子,你聽我說——」
【也許,我們要像癩痢眼那樣,勇敢一點,腦子裡每時每刻都要想著該如何與孤兒院作鬥爭,要反抗,要懂得為自己爭取權益!】阿豪在紙張上揮筆的力度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激動,揮到最後每一筆每一畫都把紙張劃破,些許筆墨噴濺出來,染在阿豪的手上。
「大耗子!」阿彬竭力一吼,阿豪旋即停下了動作,沉悶地呼著略顯局促的鼻息,雙眼瞪得大大的,望著熱氣騰騰的大院。阿彬受驚地盯著阿豪的側顏,吐字有些模糊:「我們不能那麼做。」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阿豪冷靜了良久,顫顫巍巍地寫道。
阿彬咽了口唾沫,額頭上直冒冷汗,大腦迅速組織語言,必須要在一句話之內挽回大耗子的決心。
「因為……」阿彬扳住阿豪的肩膀,將阿豪的正臉轉過來與自己對視,用堅定的眼神回答道,「就算我們不是弱雞,逃離這裡的唯一方法也只有不斷努力地成長,成長到高牆抵擋不住我們的那一刻,成長到可以一個跨步越出去的那一刻,然後再去企及高牆以外的另一個世界。而不是手無寸鐵地攀爬高牆,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阿豪震驚於阿彬的這一番說辭。阿彬此刻目光如炬,繼續道:「我們其實跟癩痢眼一樣,都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只不過方式方法不同而已。畢竟,誰都不願意做待宰的家畜。」
阿彬的最後一句話似點醒了阿豪那昏昏欲睡的腦迴路,使其一下子轉過了彎。然而阿豪仍痛苦地緊鎖眉頭,大概一分鐘過後,他恢復了昔日在阿彬面前自然表現出來的篤定,寫字的手不再震顫,一筆一畫,道:【你說得對,小車厘,剛剛是我太衝動了……我應該遵循自己起初的想法而不該動搖才對……】
阿彬正覺得已經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難關之際,阿豪寫道:【可是……我還是很想去看看那個禁區之最。】
阿彬見拗不過阿豪,便從了他:「那好吧,我陪你去。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
待天色如墨,星斗滿天,戒嚴的鈴聲也隨之響起。吃過晚飯的小孩紛紛往寢室樓走去,只有阿豪和阿彬偷偷溜進了後院。阿豪瞻前,規避攝像頭;阿彬則顧后,見有無人影跟上來。
繞了好幾圈也無法順利抵達後院的那叢灌木,攝像頭所能監控的範圍幾乎已經擴至整個後院,就連靠近高牆的死角都能略帶一二。
僵持了半個時辰,簡直進退兩難,看來註定是與「禁區之最」無緣了。阿豪再三斟酌后決定放棄,使出吃奶的力氣跟阿彬一道躲進了後院唯一監控不到的犄角處。
「所以現在我們回寢室?」休息夠了,阿彬開口問道。
阿豪掏出原子筆,在手心上寫道:【也只能回寢室了啊。】字裡行間透著一股不甘心。
事到如今,由不得阿豪耍性子,只能跟阿彬一道原路返回,然後躲進綜合樓,路過食堂和教室,穿過那條連接綜合樓與寢室樓的通道,回到寢室。整個過程必須要快,不能讓任何人發現戒嚴之後他們還逗留在外面,尤其是院長。
待行至教室的走廊,與通道僅差幾個跨步的距離之際,阿豪突然間隱約地聽到了好幾下局促的動靜,是從教室的方向傳來的。阿彬也聽到了,兩人疑惑地相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摸著黑,悄無聲息地蹲到教室窗戶前,把眼睛探進去——由於四周過於黯淡,看不清教室里的景緻,只能大概看出一些輪廓。教室的中央,一個人影模樣的輪廓站立著,另一個人影則彎著腰趴在課桌上,發出類似沉悶的嗚咽聲和喘息聲響徹於整間教室。
只見站立著的那個人影一刻不停地往前扭動胯部,而趴著的人影則雙手舉過頭頂,一動不動地好似在感受著什麼……阿豪看到這裡,腦袋瞬間如同爆炸一般差點失聲驚叫出來,他死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盡量使自己鎮定下來。
阿彬則無動於衷,不明白阿豪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他擔心再這麼下去阿豪的舉動會引起教室里那兩具人影的注意,於是扳住阿豪的臂膀,輕聲道:「大耗子,我們趕緊回寢室吧,被發現的話可就完蛋啦!」
阿豪恢復了理智,準備跟阿彬一道躡手躡腳地離開時,教室里突然爆出一聲吼叫:「什麼人?!」嚇得阿豪和阿彬連滾帶爬地往通道那側衝去,然後一個拐角躲進了寢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