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游夢交心（下）
「喂，小刺蝟，這裡——」
阿豪往人頭躁動的前方凝望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癩痢眼的蹤影，費盡吃奶的力氣擠過逆行的人群，來到癩痢眼的跟前，氣喘吁吁：「這到底是誰的夢啊？這麼真實！」
癩痢眼會心一笑，指著前方，淡然道：「待會兒我們要過馬路。」
「過馬路？過馬路幹嗎？」阿豪著實不解。癩痢眼識趣地答道：「過就對了。」
兩人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馬路牙子上，看這遲暮晚霞，趕上了晚高峰，大馬路上凈是擁堵的車流，交警站在馬路中央指揮忙得喘不過氣來。兩人面前是斑馬線，紅燈的光亮印在瀝青路上，頗有幾分弔詭。阿豪瞥了一眼馬路對面，貌似是步行街之類的地方，同樣人潮擁擠。待綠燈亮起，癩痢眼先行一步，阿豪恍惚地跟在他的後面，與冷漠的人群一道橫穿馬路。
商圈裡的店鋪門口外都放置著一台音響，以音量替代訪客量和月銷量相互攀比著，聒噪的流行音樂混合鼎沸的人聲一併傳入阿豪的耳朵里，只令他無比地撓心。
癩痢眼四下張望，帶著阿豪踏進一條開著各色風味餐廳的美食街，尋覓了一番后又闖進一條琳琅滿目的飾品街，再跑進放置著各式各樣衣物的小商城，最後停在了一家電影院門口。
阿豪被癩痢眼帶領著兜轉了一圈，早已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只知道，癩痢眼正在四處尋找著小車厘的蹤跡。
癩痢眼杵在原地啐了口痰，闔上雙眼，沉思了會兒。不知是幻覺還是自己的心理作用，阿豪竟看見癩痢眼的身上散發出些許類似灰白色的霧氣，像機器零件故障的時候所冒出來的煙霧。
「那邊！」說完，癩痢眼直往電影院的後方繞去。阿豪緊跟上去，卻重新回到了當時的馬路牙子。
「我們怎麼又回來了？」阿豪略感吃驚。
癩痢眼搖頭：「我們走錯了方向。」
他們往商圈的另一邊走去，不一會兒就見一輛破爛不堪的板車貼著地面滑行過來，阿豪覺得眼前一亮，一團十分惹眼的陰影趴在板車上面，地處繁華的步行街中央，與四周的景緻格格不入。
板車行至一家賣名牌衣服的店鋪前，柔白的燈光打在那團陰影上。倏然間，阿豪的淚水掉了下來。
阿彬跪在板車上，身著一件發黃髮臭的襤褸背心，殘廢的左手裸露在外，整個人灰頭土臉的。車頭放置了一塊紙板，上面寫道：可憐好心人救救我吧。紙板前面是一個殘破的白碗，表面沾滿了塵土和污漬。而碗裡面盛著一小堆面值很小的硬幣，以及三顆紅彤彤的新鮮櫻桃。
「小車厘！」阿豪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阿彬，淚水止不住地往眼角外淌。
「我……我怎麼會在這裡？」小車厘也跟著流淚，孱弱的身軀被阿豪摟得緊實，原本冰冷的感覺瞬間被一股溫暖所替代。
癩痢眼欣慰地笑了笑，卻發現街上的行人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一雙雙望及過來的目光彷彿愈髮帶有敵意。
癩痢眼走上前去，扳住阿彬的右肩，略顯焦急，道：「此地不宜久留，小車厘，從現在開始，我說一句你學一句。」
「好。」阿彬用右手抹乾臉上的淚水，點頭道。
癩痢眼：「我要回家，回到我溫暖熟悉的家。」
阿彬：「我要回家，回到我溫暖、熟悉的家。」
癩痢眼：「家裡面有爸爸媽媽在等我一起吃晚飯。」
阿彬：「家裡面，有爸爸、媽媽在等我……一起吃晚飯。」
癩痢眼頓了頓，見四周的行人皆停下了匆匆步伐，凶煞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他們那裡，像是在靜觀其變而按兵不動。
癩痢眼：「所以——」
阿彬：「所以……」
癩痢眼：「我必須要回家——」
就在這時，所有的行人一致露出猙獰兇惡的嘴臉，從四面八方朝他們撲來。
「我必須要回家！」待阿彬說完這句，行人在距離他們僅余咫尺的地方停下了攻勢，彷彿暫停了時間一般，那些險惡的嘴臉被定格了仍清晰可見。
三秒過後，周遭的環境開始朝一個點扭曲變形，伴隨著一種類似時鐘那擾人心扉的滴答聲，音量從小變大地響徹在耳邊，景色愈發模糊而趨於白晝，一團扎眼的白光徹底吞沒了他們仨。
阿豪被這團白光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趕忙緊閉上雙眼。不到五秒那樣，刺眼的白光逐漸變得柔和，耳邊也不再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響。阿豪適應了會兒，睜開眼睛，只見一扇橫著的玻璃窗置於面前，曦光透過窗子流瀉進來，在他的臉上跳起火辣辣的舞蹈，窗外防盜網的影子映在他的肚子上，還有一盆君子蘭冒出了一節花枝。
阿豪半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換了一件海綿寶寶的黃色睡衣，隨後打了個呵欠，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四周——這、這裡是哪裡啊？略小的空間，大麥白的天花板，牆壁上貼著一層齊腰高的淺黃色雕花牆紙，自己正背靠在一張柔軟的紅色沙發上，面前是一張木製茶几，茶几旁邊靠牆的位置是一張水晶玻璃桌，上面放著一部電話座機和一台超大的液晶電視機，電視機上方的牆壁掛著一幅刺繡，上面刺了「家和萬事興」五個大字。
這裡貌似是誰的家吧？阿豪環顧四下無人，身子骨打了個寒顫……癩痢眼和阿彬他們人呢？去哪兒了？
「原來你在這兒啊。」癩痢眼突然從一個拐角處走進了阿豪的視線，見他換上一身章魚哥的藍色睡衣，腦袋上的疙瘩統統不見了。
「大耗子！」阿彬聞聲衝過來抱住了阿豪。阿彬也換了一身睡衣，派大星粉色款的，整個人看上去也乾淨了很多，身上還散發出一股沐浴露的淡淡香味，像是剛洗了澡一樣煥然一新。
阿豪開心地抱住阿彬，兩人互相摩擦著臉頰。然後阿豪抬起頭對站在茶几旁邊的癩痢眼不解道：「對了，這裡是哪兒啊？」
「這裡是我家的客廳啊。」阿彬樂呵呵道，「是我的潛意識裡渴望擁有的家。」
「潛意識？」阿豪面露疑惑，問道。
「潛意識就是我們如今所處的這個地方。」癩痢眼坐在沙發上，敲了敲茶几，回答道，「這裡就是小車厘的潛意識。」
「哦，我知道了，潛意識就是夢境。」阿豪把阿彬從自己的身體上抱下來，讓阿彬坐在他身旁。
「也不完全是。夢境是夢境，潛意識是潛意識，可以說夢境只是潛意識的一部分，而潛意識還包括了除夢境之外的很多東西。」癩痢眼背靠在沙發上，一如往常那般慵懶起來，「感覺神奇嗎？」
「嗯，蠻神奇的。」阿豪望著四周的情形，竟能如此真切，不由覺得真的挺神奇的，「這麼說來，你可以帶人進入別人的潛意識裡咯？」
癩痢眼十分得意地點頭，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從沙發上爬起來，指著阿豪的鼻子作警告狀，道：「千萬不要告訴給別人聽喔！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小車厘知。」
阿彬聽了直咯咯地笑，阿豪也笑著，道：「我才沒那麼傻嘞！再說了，孤兒院里我就只有你們兩個朋友，我找誰說去啊我？」
「哈哈，也對……」癩痢眼也跟著笑了起來。
「大耗子，你的聲音真的好好聽哦。」阿彬癱軟在阿豪的懷裡，奶里奶氣道。
「真的嗎？嘿嘿。」阿豪用手颳了一下阿彬的鼻頭，「謝謝小車厘的誇獎。」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別膩歪了。」癩痢眼起身往裡屋走去，「我去看看這裡有什麼好吃的。」
「我也去！」阿彬一個蹦噠起身跟了過去。
阿豪輕鬆地吁了口氣，面帶笑意地將手放在沙發靠墊上，還翹起了二郎腿，重新打量著四周。這個家的氛圍實在是太溫馨了，一看就是中小城鎮里那些中產階級特有的傢具裝潢，房子雖然不大，也不算豪華，但對於一個全國貧困縣裡最貧窮的務農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這已然是人間天堂的級別了。
「要是以後我長大了，也能擁有這樣一個家，那該有多幸福啊！我、小車厘，還有癩痢眼三個人一起生活在這裡，全天下最美好的事莫過於此了吧？」阿豪心裡美滋滋地勾勒著「未來」這個詞的美好模樣。
阿彬端著一盤新鮮的櫻桃走進客廳，見阿豪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便忍俊不禁、輕手輕腳地走向阿豪，然後一把摟住了他，哈哈大笑，道：「大耗子在想什麼呢？看你很幸福的樣子！」
阿豪嚇了一跳，苦笑著，道：「我在想，如果我們以後能夠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阿彬故作疑慮狀，道。
阿豪歪了一下頭，望著阿彬那雙具有靈氣的眼眸，道：「對啊，難道你不想嗎？」
阿彬見阿豪一本正經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哎喲，我逗你的啦！我當然想住在這樣的地方啊，別忘了這裡可是我的潛意識耶！」
「哈哈，是啊……」阿豪把阿彬摟在懷裡，摟得很緊實，「真希望能常來這裡啊。」
阿彬撓弄著阿豪的腋下，笑著道：「反正癩痢眼有能力帶我們來這裡，只要閉上眼睛睡一覺就行啦。」
「哈哈哈……你別撓我癢啊小車厘，我最怕癢了……」
「不可能常來這裡。」這時癩痢眼端著一盤花生和三瓶玻璃杯裝的牛奶走進客廳，「我們只能來這裡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