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坎同孤兒院
大爺的兒女把阿豪送往孤兒院的那天,經歷了坎同市百年一遇的特大雷暴雨天氣。
阿豪身穿米黃色的雨衣,獨自背對著站在孤兒院破舊的紅漆大門前,遙望著大爺經常帶他出去兜風的甲殼蟲打著遠光燈,漸行漸遠,拐過一道彎,最終消失於視野。天陰沉沉的,頗具幾分弔詭,儘管雨尚未落下。
不及一會兒,豆大的雨滴猛砸下來,狠狠地摔在地面似烙下了印記,亦砸在阿豪那瘦弱的身軀上,順著雨衣的皺褶滑落至地面。
伴隨著傾盆大雨的嘩嘩聲,身後的紅漆大門駭然發出「吱吱呀呀」的刺耳聲響,驚得阿豪脊樑打怵,後背的雞皮疙瘩皆豎了起來。
門縫裡冒出一對猙獰的雙目,在掃視著外頭。見阿豪杵在瓢潑大雨里,打量了會兒,方才開門。想必是大門許久未曾翻新,完全敞開有些費勁,只好開至一半。
阿豪微微抬起頭,警覺地往後退了一步,藉助一點天光,觀察著門縫裡的人——中年模樣的男子,禿頂,身穿一件深灰色的毛衣,一條過膝的運動短褲,個頭只比阿豪高一點。
「生了又不養,丟到這裡來以為就萬事大吉了……呵,又一條可憐蟲來了。」這人說話有股很重的口音,阿豪一聽便曉得他不是當地人。
「喂,看你怎麼著也有十來歲左右的樣子了吧?」那人接著嚷嚷,盡量使自己的嗓門蓋過雨聲,「咋了?說話呀!你是啞巴嗎?」
見阿豪沒有說話,那人鑽出門縫,撐開一把長柄黑傘,佝僂著身子,手裡還捻著一根煙頭,向阿豪走去。
「怎麼?小鬼認生啊?」那人搓了搓阿豪的刺蝟頭,「喲!這頭挺剌人的!」
阿豪沒說話,低著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人見阿豪如此內斂,便也不再刁難,扳住阿豪的肩膀,使其身子躲進傘下,往大門的方向走去:「既然你父母不要你了,那就進來吧,政府來養你。正好我們這裡暫時空缺兩張床位,你來了,我們會很高興的。」
阿豪感覺這人身上有種說不上來的陰鬱,從語氣即可聽出端倪,好似不是真心待他,而是有意地、出於某種意圖地接近他,與大爺的親近很是不同。這種感覺令阿豪很不舒服。
鑽進門縫,呈現在阿豪眼前的是一幢五層樓高的水泥房坐落於淤泥遍地的院子中央,與電視機里所看到的偏遠山區小學的教學樓幾乎一致。這座孤兒院位於一座山的山腳下,而這座山目前為止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雖然這座孤兒院在坎同市的民眾眼裡已經算是知名度頗高的地名,尤其在那些為人父母的坎同市民的嘴裡,經常能聽見他們拿孤兒院來威脅不聽話的子女:「你要是再這麼鬧下去的話,我就把你送去孤兒院!」
但卻很少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如若不諮詢相關機構,是無法前往這裡的。
阿豪對此終於心生畏懼,手腳開始冰涼起來。說到底,還是十歲的娃娃,不經事。男子領著阿豪經過泥濘的空地,雙腳沾滿了髒兮兮的泥漿,緊接著步入水泥房,來到了一樓的大廳。
這時天公不但拚命流淚,還啜泣起來。雷聲如打鼓一般沉悶地從孤兒院的上空劃過。男子把傘和阿豪脫下來的雨衣隨意丟在門口,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還捻著那根尚未燃盡的煙頭。
四周幾乎死寂,萬籟俱寂般的空洞猛地橫掃而來,阿豪此刻只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迫在愈發緊實地包裹住他,使得呼吸愈發局促。
不是午休時間,更不是晚休,一群天性桀驁的小孩子在這裡居然沒有發出一絲嘈雜的聲音?!阿豪愈想愈覺得這個地方不對頭。
「讓我想想……」男子突然開口,擺出一副思考的樣子,「我記得三樓應該還有空的床位……跟我來吧。」
走廊上空蕩如也,闃然一片,每間房門都掩得嚴嚴實實,門葉的中央掛著白色的塑料牌子,上面寫著房間的編號。男子與阿豪兩人的跫音回蕩在走廊的任何一個角落,沒有好奇的人探出頭來看看這個新來的到底長什麼樣子,也沒有人議論這個新來的到底何方神聖,這令阿豪感到更加地恐懼,好似無盡的黑暗在等著他入贅。
樓梯在走廊的盡頭,男子一步一步地踱上去,不緊不慢。阿豪有些猶豫,但還是跟了上去。
來到門牌號寫著「三零二」的房門前,阿豪的頭皮開始發麻。從今天開始,他就要在這裡展開新的生活了。
男子輕輕打開房門,走了進去,阿豪緊隨其後,只見幾十張床位並列簇擁在這小小的房間里,分上鋪和下鋪,也算是一間大寢室了。
然而如今每一張床位上,都坐著一個小孩,他們幾乎把目光集體投擲於杵在門口的阿豪身上。那幾十雙或驚懼、或茫然、或厭惡、或無感的目光,令阿豪的心中更是發毛起來。
「你們還沒睡哪?都在迫不及待地侯著這位新夥伴的加入嗎?」男子的笑靨完全暴露出來,但不是那種對待小孩子特有的欣慰面容,而是類似於川劇那十足猙獰的面具臉!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你們的一份子了。」說著,男子輕撫著阿豪的刺蝟頭,似享受了一會兒,再道,「來,小子,做個自我介紹吧。」
阿豪張著嘴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嗯」的沉悶聲。
「轟——隆——!」
「說話呀!你姥姥的!」
男子的突然吼叫伴隨著雷公的鼓聲一齊響徹於阿豪的耳畔。阿豪欲捂住耳朵,卻被男子縛住了雙手,緊接著把阿豪猛地撂倒在地上,聲嘶力竭道:「我叫你說話你聽見沒有!說話!說話啊!說話!我丟你老母全家撲街!說——話——呀!」
男子將手裡的煙頭惡狠狠地往阿豪的大腿上擠,一陣火辣辣的鑽痛頓時刺激著阿豪的感官神經。阿豪被男子壓制在地上死命地掙扎著,嘴裡不斷發出「嗚嗚」的哽咽聲。
「冚家富貴的玩意兒!果真是一個啞巴!丟!」男子掃了興緻,放開了阿豪,拍去身上的煙灰,轉身離開了房間。
阿豪倒在地上,整個身子蜷縮著,疼痛難忍,大腿上的燙傷令人觸目驚心。
雷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好似空靈地回蕩在周威豪的潛意識上方。
這裡比虎頭婆那兒還要令我難以忍受!阿豪心想。不過已無所謂了,哪裡都一樣,都是一副表面正經八百、實則污穢世俗的虛偽面目。
床鋪開始咿咿呀呀地響起。阿豪不知道,男子只是第一頭撒旦,緊接著,是哥布林的肆虐前夕。數以十頭哥布林嚴陣以待,他們統一身著緋紅色的衣褲,十分扎眼。
「喂,新來的啞巴——」領頭的那個小孩貌似是這裡的孩子王,一腳踩在阿豪的刺蝟頭上,小聲放話道,「知道這裡的規矩么?」
「唔……唔……」
「啊,對不起,我忘了你說不了話……哈哈哈!」一群小孩發出奶里奶氣的輕笑聲,入阿豪耳朵里的卻是哥布林那尖銳的譏笑聲,「阿彪,你來告訴他規矩。」
「好嘞,老大!」一個靈活的小鬼頭旋即從人群里蹦噠出來,個頭比其他小孩要矮半截,蹲在阿豪的面前,湊近阿豪的耳朵,輕聲道:「我們這裡的規矩就是必須得無條件服從我們的老大阿添,不能有反抗,否則你就死定了。」
說完,阿彪發出「蛤——」的一聲,一口濃痰直接吐在阿豪的臉上。
阿豪再怎麼無所謂,面對如此凌辱,也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回想起兩年前自己是如何被欺凌成啞巴的,胸腔內頓時涌動著無數的怒火。他開始掙扎,用力地拍開領頭阿添踩在他頭上的臭腳,使得阿添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敢反抗?死路一條!」
阿豪猛烈地咳嗽著,拚命地想要起身,卻被阿彪撲倒在地,整個房間的小孩悉數迎了上去,左一掌,右一腳,拳頭如雨點般落在阿豪身體的各個角落。
「喂——」
就在阿豪被欺負得已無力還手之際,天花板的白熾燈霎時敞亮了起來。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頭的動作,除去急促的呼吸聲和外頭的風雨聲,房間里幾乎一片死寂。
阿豪只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光亮有些刺眼,適應了會兒,方才看清房間里所有的景物,包括房間的布局、那群小孩的模樣,以及如今站在門口、舉著一個瓷杯的陌生小孩。
那個小孩跟這些欺負阿豪的好似有些不同,此時此刻,他的臉上竟掛著一絲令人不寒而慄的笑意。
「癩……癩痢眼,你要幹嗎?!」阿添被嚇得不敢大聲說話。
那個小孩冷笑了聲,用正常的音量說道:「我要幹嗎?呵,這你都看不出來?我當然是要伸張正義啦!」
說完,他洞開房門,手中的瓷杯往走廊上大力一扔,發出一聲「啪啦——」的巨響,瓷杯旋即在走廊的地面上細碎成無數塊瓷花。
隨之而來的是駭人的腳步聲響徹在三樓的樓道間,所有的小孩包括阿添和阿彪都被嚇得瑟瑟發抖。阿豪蒙在鼓裡,不知所措。而那個小孩則露出一副異常興奮的表情,這不禁令阿豪心頭一瘮。
腳步聲終於抵達了戰場。男子帶著一幫人來到三零二室,並大聲吼道:「所有人!抱頭!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