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豪的痛
由於阿豪連續高燒了十多天,導致大腦神經的病變而引起了語言中樞的受損,因此變成了啞巴。聲襞(聲帶)還是完好的,那個主刀醫生只是下了初步的診斷。
手術后第三天,虎頭婆硬是扯著燒未退卻的阿豪回家。
「我親兒子死了六個,死你一個我也認了!那群天殺的愛咋說咋說!」
之後虎頭婆便不再理會阿豪,任他自生自滅。只管三餐、肚子的飽與餓,不去管其精神上的死活。
回到家后阿豪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一是怕那群小孩又以卑劣的手段凌辱他,二是已經產生了厭世的想法,打算自暴自棄。此前好幾次他還哭著喊著鬧著要回原先的那個家見阿娘的,如今安分得簡直判若兩人,不哭也不鬧了,成日徑自躲在堆放木料的雜物房裡,不是睡覺就是在放空自己,在該上學的年紀日復一日地頹廢著。
按照粵北當地風俗,只要正月二十尚未過去,便仍屬於春節。虎頭婆的一個遠房親戚突然來拜訪,老態龍鐘的大爺模樣,臉上皺褶多得數不清,年齡看上去貌似只比虎頭婆小几歲,後背也駝,但沒有虎頭婆駝得厲害。
由於是過大節,按照風俗,已在外村成家的女兒必須趕在正月二十齣頭之前回娘家小住幾天,故遠房親戚登門拜訪的時候,虎頭婆的女兒也在場。
「欸!娘,是大舅!咳咳——大舅來了!」她女兒雙手叉腰,站在坑坑窪窪的庭院里嗑瓜子,大老遠瞧見幾幢人影拐過村口往這裡走來,邊咳嗽邊朝裡屋喊道。
「聽見啦!聽見啦!」虎頭婆極不耐煩地對著大門吼出去。大舅個屁!他要真是我弟我立馬跳入萬綠湖自盡!她在心裡痛罵道。
已經很久沒有活人登門拜訪過了,好不容易來了這麼一個看似在外頭混得不錯的親戚,可虎頭婆卻滿臉地鬱鬱寡歡,見人來了也不請進屋,無動於衷地坐在大廳靠牆的高腳木椅上,一旁是朽木的高腳茶几,牆上掛著他丈夫和六個兒子的黑白遺像,連同她本人一起正對著大門,曦光直射進來,映在虎頭婆蒼老不堪的面容上,似襯托著臉頰兩旁灰溜溜的老年斑。
「阿珠都已經成家啦?生了幾個?哈哈,你男人待你挺好的吧?」
門外交談聲窸窸窣窣,虎頭婆聽著,心中更是煩躁。
隨著她女兒的一聲「舅,咱裡屋坐著聊」,倆人踏進了大門的檻兒。虎頭婆一抬眼,視線迎面撞上大爺的慈眉善目。
「姐,我來看您老人家——」
「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是我這殘破的寒舍。」沒等大爺撂句號,虎頭婆從茶几上端起保溫瓶,往六十年代留下來的口盅倒入溫水,一飲而盡,「說吧,你這次來的目的。」
大爺臉上的笑容頓失,把帶來的隨手禮遞給虎頭婆的女兒,隨後坐在茶几另一側的椅子上,咳嗽了兩聲,扭捏會兒才開口:「那個,姐,聽說你去年秋天收養了個兒子,有這回事嗎?」
「有又怎樣?!」虎頭婆拍案而起,「誰讓你坐那兒的?!」
大爺立即起身用袖口擦了擦椅子,一臉無奈卻又帶著笑意,接著道:「我知道你要個兒子只是為了消災延年的,可你有沒想過,這個孩子若一直待在你這裡早晚有天會比你先行一步的啊!何況他現在已經被降了災禍。你只顧你自個兒,這孩子好說歹說也是觀音娘娘留在人世間的一個——」
「給我滾蛋!」虎頭婆氣得拎起保溫瓶就往大爺的身上砸,「我買來的,誰都不許把他帶走!除非我死!」
大爺嘖了一聲,晃頭離去。阿豪走出雜物房,來到大廳,只見虎頭婆跪在遺像前大喘氣,怒吼不已:「一個個的!都把我當剋星!都離我而去!好啊!以後誰要再敢來,我就打斷他的腿!」
她女兒上前極力攙住她:「娘!冷靜一點!」
「啊——啊——」虎頭婆對著斑駁的天花板仰起頭竭力嘶吼,目光一轉,瞥見阿豪正躲在大廳一隅后,立即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顫巍巍地指著阿豪,聲音尖銳卻無力,「他……他要是死了,別他媽算到我頭上來!」
阿豪兩眼無神,面前正在發狂的虎頭婆和企圖攙扶起她老人家的阿珠逐漸化成一幅氤氳的畫面,始終聚不了焦。
三月初,又到了插秧的季節。虎頭婆卻自那天起便病得卧床不起,生活起居皆由阿豪來打理,偶爾她女兒過來幫一把。由此,小小年紀的阿豪學會了用灶爐生火煮飯做菜,同樣也只管虎頭婆的三餐,除此之外,兩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了八月底,稻穗正生長得繁盛的時節。隨著一聲清脆的摔碗聲,虎頭婆倒在了床頭,與世長辭。
追悼會那天,除了阿豪跟阿珠跪在虎頭婆的棺材和遺像前,靈堂里空無一人。沒有人前來悼念她,沒有人掉哪怕一滴眼淚,包括阿豪和阿珠,尤其是阿珠,她打從心底里厭惡這個老不死的累贅,儘管那是生她育她的母親。
守靈三天,還未找到虎頭婆的葬身之處,阿珠便做了兩個決定。第一,把虎頭婆送去縣城的殯儀館火化,然後將骨灰撒在老屋後面的山上,讓虎頭婆這個孽婦也好跟列祖列宗們磕個頭認個錯。起初遭到村裡長老們的一致反對,後來聽聞只是撒骨灰,也就作了罷。追悼會後的第二天,大舅出現在阿豪和阿珠的面前。這第二個決定,便是把阿豪賣給她大舅。
「這個數,」阿珠靠在大門邊上,也不讓她大舅進屋,只比了個五的手勢,「不然不賣。」
她大舅面露不悅,但望了望蹲在院子里玩螞蟻的阿豪,又強裝鎮定,吁了口氣:「好,我給你這個數。」
「成交。」收了一筆錢,阿珠反覆點了三回,錢在她手裡嘩嘩作響,終了,她滿意地點了兩下頭,笑道,「大舅果然爽快。」
「我可以帶阿豪離開這兒了嗎?」她大舅顯得極為不耐煩。
「可以可以,慢走不送。」說完阿珠閃回裡屋,嘭的一聲把大門關得嚴嚴實實。
「阿豪——」
阿豪轉過頭去,見大爺一臉慈祥地望著他,並喚道:「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阿豪欲要說話,卻怎麼也發不出聲。大爺走過去輕輕撫摸著阿豪的刺蝟頭,溫柔道:「我們回家吧。從今天開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不用跟我見外。」
阿豪茫然無措地看著面前這位比自己高出半個身位的老大爺,嘴巴一直張著,下唇劇烈地抖動,像是要發聲說些什麼。
大爺見狀,臉上旋即掛出一抹笑意,蹲下身子,目光與阿豪平行,溫柔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帶你去。」
大爺只一眼就看穿阿豪的心思,牽起阿豪的小手往原先那個家的方向走去。
終於,我要回家了。我要見到阿娘了!阿豪心裡既興奮不已,又惴惴不安。
進村后沿著田坎一路直走,第一間瓦房就是阿豪家。阿豪循著記憶里的路線往家的方向走,然而拐過村口,眼前的景象卻令阿豪大吃一驚,緊接著跪在原地慟哭,嘴裡不停地發出沉悶的嗚咽聲。
他家的房子變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只不到一年的時間,所有的災禍似乎都降臨在他們一家的身上。
大爺同樣也被震驚到了,本打算跟阿豪的家人好好談談關於收養的問題,卻沒料到會是這般情況。接下來他向四處的村民打聽,得到的回答幾乎一致:半年前,阿豪她娘犯了精神病,在全家人熟睡的時候一把火燒毀了所有,全家人悉數喪命,無一人生還。至於他阿娘為何犯病,村民推測可能是接受不了阿豪被賣,加上大姐和二哥的離去或許早已讓她那脆弱不堅的精神支柱破敗了一角而導致這場悲劇的發生。
此後,大爺把魂不守舍的阿豪帶回了自己位於省會——坎同市的家裡。阿豪比在虎頭婆那兒顯得更自閉了一些,不論大爺怎樣溫暖他、感化他,都無濟於事。
大爺住在城中村的一棟兩層樓房裡,面積不大,算得上是小型別墅。白天四周嘈雜不堪,附近的菜市場全集中在這片地區。阿豪躲在屋裡每天都得忍受這樣的雜訊,久而久之,他的聽力下降了。
大爺放心不下,帶他去診所看醫生。得出來的診斷結果是必須要足夠湊近阿豪的耳畔不斷地重複三到四遍,才有可能聽清。
這跟聾了有區別嗎?
大爺心裡亂糟糟的,當天帶阿豪回家就差點摔了一跤。大爺也快到花甲之年了,本身就有些高血壓,再加上他的兒女極力反對他收養阿豪,於是兩頭動不動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氣得老爺子有好幾次險些中風。
阿豪看在眼裡,內心卻未能激起一絲波瀾。阿娘本是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算虎頭婆再怎麼教訓他、村裡的小孩再怎麼欺凌他都好,只要一想到對面山頭的村口有個叫「母親」的女人在等著他回家,他立即會用手背狠狠地將眼角的淚水一抹,咬緊牙關挺過去。可如今,依舊小小年紀的他卻已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打消了留世的念頭。小小年紀的他,開始渾渾噩噩地對待現實這頭怪物。
一年後,大爺患腦梗死入院,不及三天便與世長辭。臨走前,他的兒女和親戚好友悉數到場,將病床團團圍住。阿豪躲在病房的角落,一如此前躲在雜物房的角落那樣,毫不起眼。
「阿……阿豪……過來……」
只見人牆洞開一條過道,天花板的白熾燈光冷不丁地打在病床的被褥上。阿豪走過去,握住大爺老繭叢生的手,手背上插滿了輸液的針頭,在燈光下熠熠閃爍。阿豪能清晰地聽見床頭柜上的心電圖在嘀嘀作響。
大爺的嘴角歪斜著,張了好一會兒,淚水從他那深邃的魚尾紋滑下了臉頰:「我放心不下你啊!」
說完,他一個奮起,整張病床隨之一震,隨後便倒在床上再也不動。心電圖發出規律性的一聲長鳴,他的兒女和親戚瞬間蜂蛹至病床前放聲痛哭,順勢把阿豪從病床前推開。此刻的阿豪在滿屋的哭喊聲中重新挪回白熾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局外人。
大爺下葬后,他的兒女打算將阿豪送往郊區的一家孤兒院。
「我們可沒有老爸那樣的能力和心胸去撫養你一個外人,況且還是個啞巴……你還是自重吧,我們撫養不起。」
阿豪懶得去理他們。大爺早前還跟他提起過,這群所謂的兒女連最基本的關心都不給予大爺絲毫,只惦記著大爺死後會留下多少錢財。阿豪心裡清楚,大爺這麼一走,那群兒女便會瓜分大爺的家產,如同禿鷹啄食腐爛的獵物那樣,食個片甲不留。而阿豪之於他們,毫無疑問是個不折不扣的累贅,亦是醜女拋下的繡花球,更是市井作坊的老鼠。他們自然得儘快將這個不討喜的小傢伙攆走。
無所謂,反正現在去哪兒都一樣。十歲的阿豪早已深諳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