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告白
許多年之後,蘇芯再回想起這場鬧劇的收場,自己都不太清楚這其中的過程了。隻是小黑挺拔頎長的身影逆著陽光,披著一層淡淡的金輝走來,如此鮮活地存在於她的記憶裏。就如同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人生遭遇過大起大落的那般尷尬無助的境地。他收回劍,銀光緩緩在劍身上流動著,蘇芯也是那般迷惘地看著他,隨著他輕淺的一笑,兩人的瓜葛便結下了。
他說,我也姓蘇。
後來蘇芯某一日突然想起這件事,氣糾糾地吼向某人,說!那年關鍵時刻你死哪裏去了?!
某男無奈地揉揉發痛的耳朵,嘴唇悄然蔓開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好不湊巧,當時我在出恭。
蘇芯“……”
這一日的這一場鬧劇,很快轟轟烈烈地掀起了巨瀾,並且來勢洶洶,連帶著幾日的陽光變得毒辣起來。柳柔不急不慢地從費陽趕回來,清麗絕色的臉龐上隱隱露出幾分狠厲之色。青色的華
袖一揮,穿著青衣青褂的仆人忙不迭地給戲園子上上下下的人送來了費陽的青蘿,蘇芯也不免地得到了一隻青蘿。這樣的做法美名其曰是想著讓園子裏的人換換口味。然而明白事理的人心
裏了然,這話裏潛伏的風起雲湧大多都是衝著蘇芯來的。
這園子該是變天的時候了……
蘇芯放下碳筆,靠在椅子上輕歎了一口氣,水墨般透亮的眼眸轉向窗外。
漸進黃昏,落日的餘霞層層絢麗地漫開,壯闊的夕陽下掠過成群結隊的飛鳥。似火一般熱烈的天幕幾乎刺痛了她的眼。
不知覺就這麽看了多久,漸漸地,漸漸地成朵的緋雲浸上了沉甸甸的灰,她才發覺天色不早了。
昏昏沉沉的夕陽湮沒多時。
她釋懷地笑笑,後背輕輕地靠在梨花木椅上.一朝一夕,切莫如此。
她下意識地端起茶杯,含在口中那冰涼且帶有微微苦澀的茶水清晰地徘徊在舌尖,蘇芯垂下濃密的睫毛,眼中的疲憊隨著滑入喉嚨的苦澀漸漸漫開。
此時,紅木花雕的門被扣響——
蘇芯估摸著是來添茶水的婢子,即刻收斂起眼中的悲憫,端坐著身子,沉沉地道:“進來!”
然而,進門來的並不是蘇芯以為燒茶水過頭了的婢子,她不自覺地驚詫了片刻。烏漆漆的茶托上陳列著一小品白瓷茶具,托盤下卻是由一隻白皙瑩潤的手托著,偏著頭看過去,帶著銀雕鏤
刻的半截麵具的小黑用著他好看的手關上了門,托著茶具神閑氣定地走來。
頎長勻稱的倒三角的身材挺拔堅硬,一身黑衣微微拂動,散發出源源不斷的傲人風采。小黑深邃的黑眸似乎注入了那麽一絲柔情,眉眼間的冰冷裂了一個縫似的。黑色的衣角仿佛不經意地
經過她的身邊,清冽的風跟著縈繞過去,小黑便找了她對麵的位置坐下,一雙眸子掃過略微暗淡的天色,便提了壺撚了個杯子往裏麵注茶。“嘩嘩”聲不過須臾片刻,小黑端起茶杯淺淺地
抿了一口,漫不經心地道:“你的茶涼了,這裏有新的,可要?”
蘇芯先是愣了愣,自明白了這是小黑的善解人意,便將偽裝在臉上的各色麵具卸下得七七八八,對著善解人意的小黑露出靚麗女子特有的俏笑,直爽地遞過杯子:“勞煩你!”
小黑亦回一個友好的淺笑,顏色微淡的唇輕輕彎起,一手指將茶壺朝著她那邊抵了抵:“自己來吧!”
蘇芯:“”
小黑這次來,卻不像以前一樣的疏遠得仿佛自己就是個燙手的炮烙。兩人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看著鉛灰的天幕下成群結隊掠過的飛鳥,看著湛藍湛藍的最後一抹白晝被深藍深藍的黑夜卷
走。
不知怎麽,蘇芯就突然地想到了“永恒”兩個字,她微微地側過眼,用餘光偷偷打量著,星輝下小黑柔和卻帶有些堅毅的側顏,修長白皙的雙手漫不經心的交疊在略尖下顎下,寒潭般的眼
眸仿佛俯視蒼生般疏遠,如白玉般高高聳起的鼻梁上,覆著比月華更耀眼的麵具。
蘇芯黯然地別過頭,他不過是我命裏注定的雲煙過客,該散的遲早是要散的於心於情,倒是自己欠了他許多。
一想到“欠”這字,蘇芯便覺著渾身上下都在被螞蟻啃食,忍不住多刮了小黑幾眼,慎重考慮著拿什麽還他,既不會失了顏麵亦不會讓他不肯接受。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蘇芯不情不願地
想到了那張還有九個月的身契,如果,自己私自地將時間改一改,隻要他再陪自己三個月就再無瓜葛
小黑自然不曾曉得她的想法,已然覺得這臉皮厚的蘇芯竟然也有矜持含蓄的時候,偷瞄得那般顯眼。正想和她說“你我相識一場不必這般扭扭捏捏,反正你並不是第一次見我。”然
而這句竟然被她一歎噎在了喉間,清麗的臉龐幽幽轉過來,抬眼之間承載著的猶豫化作淒然,弄得小黑以為她這是觸景傷情了。
蘇芯衡量了一番,低婉,輕言道:“你,可曾想過早些解了契約?”
小黑擱下雙手,微微抬眼看著她,冰涼的手指忽然搭上她的臉,蘇芯一怔,僵硬地享受著小黑冰涼圓潤的手指在她的額頭上停留的一瞬。小黑收回手,許久,淡淡地問道:“怎麽突然想起
這個,我以為你這般憊懶的小女子是要想些主意將契約改得麵目全非才好!”
蘇芯一麵暗暗為他誇獎自己“小女子”而欣喜,一麵又鬆了一口氣,這意思還不夠明顯麽,小黑不需要改契約啊,還巴不得我多加上好幾年!
小黑慢條斯理地倒上一杯熱茶,舉動之間,恰好可以將蘇芯不加掩飾的得意盡收眼底,小黑一手托腮,一手端茶啜飲,目光穿過氳氤的綿綿不絕的熱氣,不緊不慢,道:“想走我自然可以隨時走,你手中那紙契約對我是沒用的,我留在這裏本就是來尋我那不知道還在不在人世的未婚妻的”
蘇芯被震驚得,嬌軀一個激靈!他在說誰,誰的未婚妻?他剛才說什麽來著,未婚妻?這麽個架空時代還興娃娃親,竟然還可以有“未婚妻”?是不是我聽錯了?對,我聽錯了萬千思緒像一團麻一樣絞在心口,剪不斷,理還亂
她感覺言行舉止擺脫了大腦的控製,大腦就像被注射了麻沸散一樣,木木地,僵硬地扯出一個虛偽的笑容:“你你說你留在這裏,就是為了打聽你.未,婚,妻?”那三個字自然是被她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即便自己的意識自己的身心都拚命阻擋著這魔咒一般的三個字,即使大腦仍然還是一片麻木的混沌,但,她還是願意抱著最後的那百分之一的希望去聽一聽另一個答案。
小黑不可置否地點點頭,漫不經心地道:“她的事打聽得有一些眉目,我必須盡快把她帶回去”
蘇芯的耳朵一直“嗡嗡”作響,聽了前頭兩句就已經難受得說不出話來,仿佛被這些從不曾見過的字眼灼破了耳膜似的。她不安地捋出幾把劉海來,扒拉幾下就任憑它擋住大半張臉。夜裏涼了許多,吹撩起那一斜柔弱無力的劉海,她覺得有些冷,悄悄地緊緊單薄的外衫。螓首婉婉地垂下,一麵輕輕地點著頭裝作自己還在聽,然而,一雙水墨般的桃花眼漸漸騰起了霧氣,睫毛上依然懸上了幾顆滾熱的淚珠,眼底複雜的神色仿佛運轉的齒輪一般交錯著,拚命地把眼淚塞回眼眶裏。
“我來這裏尋她四年,最初不懂得這塵世裏的規矩,被一人莫名地下了追殺令,本是無妨,豈料他們執著地三番五次尋我麻煩”小黑的目光漸漸回了一陣,唇畔莞爾,“這便,讓我尋到了你的住處”
蘇芯默了許久,也不打算接他的話,依稀聽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話題已然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抬起臉顏,端端正正地闖進小黑的眼底,這下,她便是連一個虛偽的笑都扯不出來了,滿眼波瀾翻湧也被她壓成了一番風輕雲淡。
她卻不甘心地,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那我怎麽辦?”
小黑難得地笑了笑,雖然隻有曇花一現的須臾:“你又想什麽了,我說的並不是”
蘇芯的心攪得一陣翻騰,仿佛蓄勢待發的火山,熾烈的岩漿猛然清醒。
一腳踢開礙事的梨花木椅,雙手往書案上猛地一撐,她倔強地昂起頭瞪著一雙大眼:“那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小黑怔了一怔,仿佛被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深深震撼,良久,回道:“那不一樣的”
被掩上的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發出巨大的聲響——
花子滿麵淚痕,完全不曾注意到兩人僵硬的情勢,一路磕磕絆絆地走了過來,失了魂似的。
蘇芯緩過神來,雙手被花子緊緊握住,揚起一臉哀泣之色憔悴地看著蘇芯。原本的一副好嗓子說起話來卻像生了鏽的鐵釘,嘶啞地說道:“王子殿下柳東家要趕我們走”
蘇芯一隻手輕輕揩去花子臉上滾燙的淚,目光清遠,喉間啞著聲:“是麽?”
小黑的臉上浮出一絲詫異,據他所知,柳柔並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
搖搖晃晃的紅木雕花門被輕易地推開,穿著一身炫目的紅色華服的牡丹眉眼帶笑地領著一群鶯鶯燕燕,倨傲地朝著蘇芯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柳東家有請!”
花子臉上的淚痕猶在,但她選擇顫巍巍地扶著蘇芯的手站起來,努力平複著自己過激的情緒,握著她的手更緊了些。
蘇芯麵無表情,臉上不悲不喜,平靜地看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