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已經後半夜了,極斯非爾路筱月桂的寓所依然亮著燈。
常荔荔噔噔噔地跑上樓,臉色蒼白。筱月桂從卧室里走了出來,穿著睡衣,但明顯一直沒有睡。她問女兒這是怎麼一回事?
常荔荔一聲不吭地衝進走廊另一側自己的房間里,門哐當一聲關上。
寬敞的樓梯下站著余其揚,陰沉著臉。
筱月桂走下樓梯,問他:「阿其,出什麼事了?」
「他們今天晚上真的動手了,要綁架荔荔。但是五號先送了信來,結果這些人中了我們的埋伏,我們抓了一個小幫凶,是那個男演員,他說師爺和老三定下的計,想抓荔荔,然後把你引出來算賬。」
筱月桂點點頭,「看來一切正如我們料想的那樣。謝謝你保護了荔荔。」她下樓梯,「老三傷了?」
「沒有開槍,他的汽車撞壞了,可能有點碎玻璃小傷。我們只是教訓了一頓那個張慧,料他不敢報警。」
筱月桂說:「那就好,沒有結下樑子。」她走到余其揚身邊,拉住他的手,「阿其,師爺和老三,輩分都比你高,你得大度示恩,讓洪門兄弟們服氣。有利可以讓一些給他們。既然當老大,總得吃一點虧。對荔荔這件事確實太陰險,最好息事寧人。」
余其揚沒有吱聲,筱月桂明顯是在教訓他了。他不服氣地說:「他們恨的是你,這次明顯是沖著你來的。」
「那就好。」筱月桂說,「看來他們不是糊塗人。」
余其揚一甩手,氣得往外走。走了幾步,再想想,覺得不便發作。
筱月桂一向與他這樣說話,口不擇言已經十多年了,只有到最近半年他才覺得這個女人太厲害,有點受不了。但是他一向有這個雅量,不與她爭論,現在還不如順水推舟。
他說:「那麼解鈴還須繫鈴人。」
筱月桂也走下去幾步,她站在他的對面,看到他的表情,溫柔地說:「洪門老兄弟之間的事,我去談可能還好一些。你親自出面,談不好,崩了,就沒有餘地了。」
第二天上午,霞光照著上次張慧來的那條弄堂。汽車停下,筱月桂一個人下來,順著弄堂找到了那個石庫門房子。她知道敲門的暗號,3-1-2,三遍,然後就靜靜等著。
有人在門洞口察看,看到筱月桂是一個人,沒有其他保鏢或隨從跟著。腳步聲急促離去,像是去報告,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門開了。
筱月桂進去,看到庭院里,一直到門廳里有不少人,都提刀拔槍在手,劍拔弩張,滿臉鐵青。
筱月桂走到廳堂門前,向大家打揖,不亢不卑,朗聲說:「我一個女流之輩,本上不得廳堂,現在就在台階下給各位大爺問好了。當年一個鍋里吃飯的,不過最近幾年向各位大爺請教的機會少了些,這是我筱月桂的不是,現在給各位大爺行禮,還望多包涵。」
師爺和三爺坐在廳堂裡面,三爺額頭貼著紗布。筱月桂說:「誤傷了兄弟們,我筱月桂在這裡道歉。」
三爺說:「阿其安排埋伏,指揮打人,還動了刀子,竟敢朝我動手。洪門兄弟之情何在?」
筱月桂說:「昨夜的事情我知道,真傷了一個人,不是洪門之人,是挑唆兄弟相爭的小人。其餘均是誤會,我筱月桂再次認罪。不幹阿其的事,是我安排人給女兒做保鏢,他們做出來的事,我負全部責任。」
師爺咳嗽一聲,清清喉嚨,才說,「諒阿其也不敢!」
筱月桂說:「當然,阿其對各位長輩師兄非常敬重,他讓我來代說一句,願意讓出復興島魚市請老三出面主持,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略表兄弟之情而已。」
三爺瞪起眼珠,「什麼?讓我賣魚?」
師爺趕快阻止他,「好說,好說。」
「整個東海漁業,全上海三百多萬人吃魚,」筱月桂說,「復興島魚市每天進賬……」
師爺推了三爺一把,介面說:「不談錢,弟兄之間談什麼錢。還是筱小姐仗義,顧全洪門大局。今後洪門弟兄還是應當多多互相提攜。」
他一擺手,有人給筱月桂端上一把椅子。師爺口氣緩和了,對她說:「筱小姐,常爺在時,你便是我們洪門的銀鳳老七,一家人好說。」
「多謝師爺!」筱月桂說,「我們還是不要壞了洪門的規矩,男坐女站。我只是請兄長們原諒小女,今後保證她的安全。」
「嗨——」三爺叫起來了,「這個騷妖精整日招搖過市,她的安全,誰能保證。」
其他大小頭目也附和道:「這可不敢保證。」
筱月桂笑笑,說其實,洪門想保證某個人在上海的安全,還是能做到的,這點你我大家都知道。我女兒在國內時間不會太長,她要出國留學,要出嫁,說是保證安全,不過是幾個月內的事。
三爺就是不服,「莫說幾個月,就是幾天也無法保證。我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別的人要打她的主意,怎麼辦?」他話中帶話地說,「天知道,這個上海灘,想打她主意的人,恐怕還真不少!」
筱月桂好像早就準備著聽到這樣不好對付的話。她頭一低,從拎包里拿出一件東西,走近師爺和三爺的桌子。「有件東西請二位過目:這是荔荔去年生日,十八歲成年禮時拍的照片。」
她遞上去的是一張照片。師爺接了過來:好像在一個教堂里,那是一位儀態萬方的女子與常荔荔的合影,常荔荔打扮成童話里的公主一樣。這女子手贈她一件禮物,背後站著的是身著西式衣裙的筱月桂。
還有一個牧師手執《聖經》。
師爺和老三看著照片發愣,疑惑地抬起頭看筱月桂,她說:「這位貴人是宋美齡小姐。」
「什麼意思?」三爺不解地說。
師爺想起來,「宋家老父宋耀如,早年是洪門中人,與常爺稱兄道弟。」
筱月桂說:「師爺對洪門的事本本賬一清二楚!」
師爺不笨,他知道北伐總司令蔣中正,正要娶這位宋家三小姐,訂婚消息剛透露出來。今天筱月桂忍痛讓出復興島魚市這一塊大肥肉給兄弟們,他得給她面子,也值得給她一個面子。師爺忽地站起來,向筱月桂作揖,說:「原來宋家都念常爺骨肉之舊。這是洪門之福啊!今後我們全體兄弟當聽候筱月桂老闆差遣。」他招呼全體打手,「兄弟們,全部過來,給筱老闆道歉!」
嘩的一下,滿院子里的人齊整整全部朝筱月桂一起欠身作揖。三爺對筱月桂舉手抱拳說:「我是粗人,說話無禮,筱老闆高抬貴手!」
筱月桂雙手攤開,說各位兄長,免禮,免禮!我們大家都是常爺門下出來的人,說實話,天知道,宋家將來又如何,有一句話倒是可以說准:如果洪門自己不能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弄出內訌讓人恥笑,上海灘洪門就自家敗了。不要忘了,青幫與我們有世仇,現在他們在法租界,勢力就比我們大得多!她又說,我一個女流講不出道理,兄長們看得肯定比我清楚,對嗎?
眾人點頭稱是,個個上來對筱月桂說好話,本來是一場鴻門宴,就此煙消雲散,一片祥和。筱月桂忽然覺得有一種失落:這些洪門「白相人」,現在也未免太容易制服。洪門已少英雄之氣,甚至少惡棍之性。而余其揚這個新山主,在黑道世界中,性情也未免太溫和了一些。
假定時代真是需要余其揚這樣的生意人做江湖領袖,那麼世道必須太平。萬一時世就是要心狠手辣的惡棍,上海洪門恐怕就要淡出江湖。
她的感覺是對的。一兩個月之後,上海青幫在「四一二」清黨政變中大顯身手。
筱月桂看到我扛到她面前近年出版的上百本黑幫頭子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的各式傳記,舌頭在嘴裡打結:這幾個青幫小癟三!只不過做壞事膽子大而已,我一直都瞧不上眼,歷史何必給他們那麼多面子?
她剛要發問,自己好笑起來:我是戲子,我怎麼忘了——上台的,不是大忠大義,就是大奸大惡。
她敏悟尖利,思路很快,省了我許多解釋。
我只說,那種是供小市民酒後閑談的書,我想寫出真正的上海會門。
你不用安慰我。筱月桂朗聲一笑,我沒有下賤到那種地步,算是僥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