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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筱月桂沒有作聲,只看著余其揚的眼睛,「你心裡真的只有我一個人?」


  「當然,我心裡一直就是這麼想。我從來沒有瞞你,我是江湖上跑的男人,也難免遇上逢場作戲的花花事。不過每一樁,你都知道,從來只當作我們調笑的故事。我沒一樁是認真的,你也從來不當作一回事。」


  雖然是煙草公司的牌子美女,筱月桂為了保護嗓子,不沾煙酒。


  只有在台上演戲,角色不得不抽煙時,才做個樣子吹煙。這香煙是給余其揚準備的,這時想起他大概需要,就從床頭柜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點上火,遞給他。


  他接了過來,繼續說:「而且那些女人沒一個敢吃你的醋。」


  她倚著枕頭半坐起來,大笑。笑夠了,她說:「既然我們倆不會分開,我們在床上也越來越恩愛,越來越痛快,互相沒一點厭倦,你就娶我吧,我們結婚,好嗎?」


  余其揚完全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愣。


  「你不願意?」筱月桂遲遲疑疑地說,「不會吧?」


  余其揚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原以為他可能不會馬上同意,畢竟牽連的事情太多,或許他會開幾句玩笑,騰挪一下,暫時避開,從長計議。他一向有急智,善於應對。


  但是這次她錯了。余其揚沒有這精神準備,好像腦子停轉了,被她的話震麻木,讓她很窘迫。或許他有意不願在這個題目上說含糊話,做虛姿態,就是想給她個乾脆。


  筱月桂只能用最大的誠懇,說出真意:「其實我這些年一直在等著你對我說,你不說,那我說出來。」


  余其揚坐到床邊,猛抽煙,沒一會兒他裸著身子走向床的另一側,去拿煙灰缸。筱月桂看著他,也坐了起來,溫柔地說:「看來你是不同意,能告訴我一個理由嗎?」


  「我家裡有個黃臉婆,你是知道的。」


  「這不是理由。當今中國哪個大英雄不是把黃臉婆離了,另娶一個漂亮能幹的呢?孫中山?蔣介石?」她看到余其揚沒吱聲,就說,「行啊,你不離也行。洪門老大哪個沒有三妻四妾的?我做偏房,這總可以了吧?」


  余其揚按滅了煙頭,默默地穿衣服。他系領帶,沉默著。筱月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覺得心口悶得慌,忍不住說她也依然不會妨礙他逢場作戲,拈花惹柳,或是再娶小妾。她的眼淚都快湧出來了。


  余其揚不忍心看見,偏過頭去說:「小月桂,我們說的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之間婚姻不適合,唉,不是這麼一回事。」


  「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你心中另有人?」


  「你明白,你是我兩個老闆最喜歡的女人,兩次做我的師娘,又是我少年時一見傾心的女子,是幫我得天下、患難與共的女人。哪一樣感情,我都終生離不開你!我沒有遇到一個人能讓我真正動心的,只有你永遠讓我動心。」


  筱月桂聽了他這番話,從床上跳下來,抱著他狂吻,一邊說:「那麼,讓你一輩子動心,不好嗎?」


  「好,好,我就要你這個話,心就滿足了。但是這和結婚是兩碼事。說白了,做我這種生意的,家中不能有……」他停住了,說不下去。


  「不能有什麼?」筱月桂幾乎喊了起來,「你說呀!」


  余其揚找不到詞,他知道這個詞不應當說,對筱月桂不公平,他也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就是找不到別的詞,這是一個社會公認的類型,不由他挑選。


  「不能有悍妻。」余其揚終於說了出來。他準備好了解釋,「你作為女人太厲害,本領太大。我當頭的是個要殺人動刀槍的幫派,雖然現在很少做這種事,但手下的都非良善君子。家裡有個我服的人,我在外就無法威服別人。」


  筱月桂淚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你,你真沒良心,為了你,我承受了一切風險,捨得出錢財,捨得出性命,捨得出我的魂,你對得起我嗎?」她看起來有點神志混亂,話說得歇斯底里。


  余其揚抱住她,她一口咬著余其揚的肩膀,大聲哭起來。「你不娶我,我也能殺了你,黃佩玉沒有娶我,我照樣把他殺了。」他把她放在床上,按住她,讓她鎮定下來。


  「殺就殺吧。」余其揚動情地說,他俯下身,吻著她臉上的淚水。


  「怎麼?」筱月桂坐了起來,「你以為我不敢再殺一次?」


  暗殺黃佩玉,是筱月桂一生所行最大的險事。其中的種種安排,一環環的圈套,其中的層層秘密,連他們自己現在都說不清楚。


  盯在黃佩玉身邊監視他一舉一動的,當然是余其揚。余其揚的若干死黨,也只是叫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一個了解全局,只是執行筱月桂交代的具體任務。


  他們當時的境況,已經不允許猶豫:黃佩玉不會永遠養著筱月桂這個情婦,但是更不會允許他的手下人偷他的女人。記得余其揚婚禮那晚,黃佩玉沒看見筱月桂出現,問了余其揚一句:「喲,筱月桂怎麼沒來?」就這一句話,他的背心都汗濕了。


  哪怕黃佩玉一直沒有懷疑,他們也已明白:當差永遠是當差,情婦永遠是情婦,沒出息永遠也沒出息。


  那時他們還沒有執掌上海洪門的野心,也明白:一旦這個人消失,上海洪門換新山主,許多事情,就有開出新路的可能。不過所有的算計加起來,都不足以讓余其揚冒這個大風險。他很猶豫:他看到過洪門處理內姦殺一儆百的殘忍,他不願意兩人落到這樣的處境,哪怕逃過法律,也難逃脫洪門的掌心。


  筱月桂卻逼住他:黃佩玉是洪門第一大內奸,你們如果能把他凌遲處死,我就放棄這個計劃。


  余其揚無言以對。


  她說這事沒有勝算,可能她與黃佩玉兩人都會死,但那樣也給常爺報了仇。余其揚最後被感動了:這個小女子,比他更敢作敢為。他不知道折磨著筱月桂內心的巨大苦惱:是她當初的糊塗,讓常爺落入黃佩玉的陷阱。如果她不能讓黃佩玉死得更慘,她的內心會永遠不得安寧。


  最後東昌鎮的炸藥,是筱月桂的設計,沒有別的辦法,能肯定殺死善於防範的黃佩玉。雖然帶絆繩的炸藥地雷,是余其揚向潰敗時盧永祥部的軍需官購買,但他認為這太危險,遲遲不願同意。


  筱月桂事先看好了那個樹樁可以掩護她自己,但是炸藥爆炸的一剎那,無人能算準可以全身而歸,那距離之近,足以證明綁匪是想同時滅掉兩人。


  等到炸藥震波過後,原本是虛戴著眼罩的筱月桂,才在煙霧中迅速給自己扣上預先準備好的腳鐐,再把手銬背扣戴上。這很難,但是她從小手腳靈敏,事先又苦練了好多天。現場的一切情況證明,她實在是一無所知。哪怕樹樁救了她一命,也需要眼明身快,連久歷戰場的職業軍人都難以做到,不用說一個雙手被銬在背後腳被系住、完全無法動彈的女人。她的逃生純出於偶然,千分之一的可能。工部局那些福爾摩斯的徒弟,即使有人懷疑,也找不到任何證據。黃佩玉的幾個死黨,也一直找不到報血仇的人。


  這樣可怕的秘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連我都無從猜測。


  我又如何想象那一切呢,根據是什麼?是筱月桂自己在這裡對余其揚說的話:「我把黃佩玉殺了。」


  還有比這更坦白的話嗎?

  這下子被我抓住了把柄,筱月桂這才不得不對我承認了,但是依然語焉不詳,怕牽連更多的人,畢竟不是一兩個人能做下來的事。如果有人想查清這件上海洪門史上有名的兇案,或是黃佩玉的曾孫想報仇雪恨,我先聲明:我這本書寫的話做不得證據。他們還是應當請專業偵探,找到經得起法院審查的證據。


  畢竟,筱月桂是戲子,哪怕綁架殺人,她也能演得活龍活現,讓黃佩玉都上當。


  這件事上筱月桂的狠勁,不能說沒有給余其揚留下一點兒畏懼,尤其是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余其揚直覺不錯,家是躲也無法躲的地方。或許,他也敏感到了這個天下無雙的女人有掃帚星命。


  在那個她一生都不肯多想一下的晚上,她一把推開他,把頭埋在枕頭裡。他耐心溫柔地摸著她的肩膀,過了一陣子,她卻抬起頭來,平靜地說:「是我太不像話,你沒有錯,我太過分了。」


  余其揚長嘆一口氣,站起來,說我們都好好想想,很多事情,要靜下心才知道自己應當怎麼做。


  他穿上西服,去浴室里洗了個臉。這麼晚了,平時,他是絕對不會再離開筱月桂「回家」去,今天他那老婆根本不知道他已在上海,更不必回去。但是他覺得不能在這兒留下去。


  他從浴室出來,走到床前,對筱月桂說:「那麼,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筱月桂沒有挽留,只是趿上拖鞋,抓了件睡衣披在身上,陪他一起走到走廊上,兩人一起沉默地下樓梯。走到房門口時,她才說:「你拆亂了我心裡的線頭。但我不相信有情人就不能終成眷屬!」


  余其揚沒有回答她這番好像是戲里說的話,只是看著她,伸出雙手,似乎有歉意地緊緊地擁抱她、親吻她后,一轉身拉開門便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沒動,木偶一般看見汽車發動亮著燈開走。


  她站著,懊悔自己做急了,失態了。只要余其揚還愛她,她完全不必著急,慢慢地一步步來。他們之間的千山萬水,她能越過,她不能讓他離棄她,現在她要花好多倍的心思,來彌補這個錯誤了。


  但是她非做到不可,她相信自己能做到——能冒殺一個洪門山主或愛一個洪門山主的全部風險。如同十二年前,對他的感情危險萬分,可就是那種危險的感覺,她反而明白了自己的心。


  孤身面對一片路燈半照的黑暗,淚水盈滿眼睛,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湧出。她演慣了別人失戀的苦情,現在輪到她自己,才知道那苦,完全無法扮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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