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天李玉看到筱月桂安靜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倒是這段時間很難得的事,就端上茶水,新到的碧螺春。筱月桂正在出神地想什麼事,看看李玉,又繼續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她問李玉:「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李玉嚇了一跳,「沒有,沒有哇。」
筱月桂看看她,回過頭去看窗外的紫槐花,開得艷美,顏色粉嫩,好像多看幾眼就會凋落。李玉又送上一盤筱月桂喜歡的葵花子。筱月桂看看李玉說:「你既然有話要說,吞吞吐吐,含個湯圓在嘴裡做什麼?」
李玉窘迫地站定了,「小姐真是厲害,怎麼知道我有事?」
「我是孫猴子投胎,看得見你肚腸里的曲曲彎彎。來來,坐下說,話藏在肚裡不生利息。」
李玉滿腹心思,坐到筱月桂對面的沙發上,「小姐如果有幾分鐘,聽不聽一個街坊閑話?」
筱月桂樂了:「這兒街坊,會有閑話?我看隔壁人死了都沒人知道。」
「不是這裡,據說是舊城裡的故事。」
「李玉講故事,必是好聽。」
「據說是真事。」李玉認真地說。她看著筱月桂,講了起來。
有個挑餛飩攤兒的小販,每天夜裡走那幾條道,賣半夜點心,颳風下雨都準定到,所以生意不錯。有一家每天必買,是一對夫婦,住在一家煙紙鋪的樓上。樓下是店鋪,走後門不方便,所以妻子總是聽到叫賣聲,便打開窗子,吊一個籃子下來,裡面放兩個碗,兩角錢。
小販將熱餛飩裝好再吊上去。看得見女的在縫衣挑針,男的在讀書寫字。兩個人親親熱熱吃完夜宵,就拉上窗帘安枕。
筱月桂的手本來放在沙發邊上,襯著自己的臉頰,聽李玉往下講:「這麼每夜兩碗餛飩,吃了十多年。每天有這筆小生意,餛飩販子心裡高興,這天白日走過煙紙鋪,順便問一聲,樓上的夫妻做什麼的?煙紙鋪的人說,哪來的夫妻?男的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只有女的寡居樓上。」
「哦——」筱月桂說,「這個女子想念丈夫,非買兩碗不可!你看我是專演故事的,都讓你說得掉淚了。」
李玉說:「這個小販卻受不了,從此不走這條路。」
「何必呢?」筱月桂說,「他不敢賣餛飩,我們怎麼敢唱慘情戲?」
「所以我看小姐的戲時老是掉淚,我是戲獃子。」
筱月桂仔細來回想想這故事,「其實賣餛飩的人不應當覺得這是慘事,這個婦人還是幸福的:夫妻生前恩愛,身後還是那麼恩愛。不過你如果想說的就是這麼一個故事,支支吾吾幹什麼?」
李玉臉色有點緋紅,「我想結婚了。」
筱月桂差一點從沙發上跳起來,「我說呢!原來是你自己想吃雙碗餛飩。你的老相好,恐怕快近五十了吧?結了婚,你的工錢給他賭錢還不夠。」
「就因為老了,我們才想到要結婚。總算是一輩子相好一場,到臨頭,也算是個正果。」
「這個開場白故事不值得!什麼時候辦大喜事,我要送一件好禮物。」筱月桂說,「不過,你可不能離開我。」
李玉為難地說,老頭子,死老頭子要我好好建一個家,正巧小姐最近不太上戲院,我就可以得空。
「你咒我永遠不會唱戲了?」
「當然不是。我是想,過不了多久,老頭子的賭癮又會發作,還得讓我來賺小姐的工錢。」
筱月桂很不情願地說:「算你請假去度蜜月。至於你的男人,」筱月桂冷笑一聲,「我來邀他打麻將,叫他輸個慘,輸得把你賣給我。」
「好辦法。」李玉放心地大笑起來,「他哪是小姐的對手?」
李玉走開后,筱月桂望著這個跟了自己多少年的僕婦,心裡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那個兩碗小餛飩的故事,像一首傷心的曲子,糾纏在她心口,使她坐立不安。她中了邪魔,怎麼也定不下神來。
余其揚從外地回來,筱月桂叫人開車去火車站接他,但是余其揚先得去銀行,辦完事然後再來看她。說不管怎麼忙,今晚肯定到極斯非爾路。荔荔跟如意影片公司的班子到山東去拍外景,她很喜歡正在拍的新片子《脂粉英雄》,這是劉驥專門為她寫的劇本,西部片式的左右雙槍女俠,一邊跑馬一邊開槍,公司到黃河沖沙的海口區,當作沙漠戈壁外景。
筱月桂泡了一壺茶自己喝著,她知道余其揚說來肯定會來,不管是多晚。他不會先回自己家,他說過,那個家不是家,至多是個客棧而已。
她親自下廚為他做好幾樣他最喜歡的菜,等著他。她穿了白衣黑裙,頭髮綰得高高的,沒有戴首飾,神情安詳而嫻靜。這晚清風明月,街上的法國梧桐沙沙作響,月光被擦成碎片落在街面上。
余其揚的汽車開了過來,秀芳去打開門,車進到院子里停好,熄了前燈。余其揚一人走下車來,一身白西服,打著領帶。筱月桂站在窗前,看見他熟悉的身影進屋,她飛快地擦了一下粉,拉拉端正衣服,在鏡子里端詳一下自己。三十五歲了,女兒都已經十八歲,在從前鄉下鎮上,該準備做婆婆了。但是鏡中的少婦,瞧上去實在是只有二十五六歲。
余其揚的腳步聲上樓梯。
筱月桂站在樓梯上端,注視他走上來,給他接過外衣掛好,又端來熱茶。余其揚覺得奇怪,他的眼光在安靜的屋子搜尋。
筱月桂說,她讓李玉、秀芳早點休息。她要陪他下樓去吃點東西。
「不用,剛應酬過。」他坐在軟榻上,拉過筱月桂的手,他們是職業夜遊神,已經很少有兩人靜靜坐一下的時間。
她站在他面前,親熱地說,阿其,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個最沒出息的小龜,下三爛,一文不值的服侍妓女的角色。
余其揚笑了起來:「可不。我第一次看見你是沒資格上床被客人騎的丫頭,都說你連街上拉客野雞都做不成。」
他雙手環繞過來,兩人抱在一起,撫摸著對方,輕輕接吻,身體移向床。
「但是現在全上海是你的地盤!」
「但是現在全中國都仰慕你的艷色,流傳你的各種消息。」
「我們認識十九年了。」她說。
「一晃快二十年了。」
她退到床一側,吻他兩腿之間,他撫摸著她的臉,呻吟起來。天陰下來,窗外的綠樹隨風蕩漾。
余其揚坐在床邊,他面對牆上的一面鏡子,換過了,從橢圓形換到方形,再換到長方形,現在是菱形。他看見自己的臉,鏡里可看見床架子部分,還看得見她起身坐在床上,她露在衣服外面的半個背,那文了朵桂花的肩膀,他閉上眼睛。她面對那面永遠也未改過的鏡子,朝鏡子里的那重新睜開眼的男人一笑,窗外的綠樹,在有規律地飄來拂去晃動。左邊一直在變的鏡子里是他們倆,右邊不變的鏡子里也是他們倆。
她正要站起來,他往前撲倒在床上,順手就脫掉了她的內衣。
他們已經抱在一起,她習慣抱著他將床上的枕頭和墊子全部扔在地板上,在床吱嘎響的伴奏下,這時,她看見那永遠在變化的鏡子里的女子,臉紅潤,眼睛漆黑。
不錯,她還是十多年前那個少女,甚至比那個少女更有女人味。
她的身體飢餓地擺動,一頭黑髮波浪起伏,她的乳房還是驚慌失措地挺起,甚至能感覺到一串一串的火苗滑過皮膚,層層疊疊涌過小腹,光聚集在下身的一個點上,膨脹得痛。他俯下來,吻她那兒。她扭頭去看自己這邊的鏡子,幾乎轉瞬之間,她完全不認得自己,掙扎著想翻過身,卻覺得床帳的紗布像網絲一樣壓下臉和胸口來,呼吸不了,心跳幾乎停止了,她猛抓他的背:「我要死了,你不可惜我嗎?」
他捧住她的臉,看著她說:「我也活不成了。」
「快進來,阿其。」她的雙腳激動地踢他。「好,進來。」他一把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從後面進入她。她看見鏡子里的他臉上沁出汗珠,手想扳過她的臉來親吻,她感覺下面撞擊得她整個身體都在一片片收緊,向下身變緊的部位緊縮。
他的雙手環繞過來,緊緊抓住她的乳房,突然加一個刺激點使得她喊叫起來。她感覺他的速度跟上她的高度為準,兩人像火山噴發一樣,呼地一下騰起在九重天之上。
「快到了!」他在喊叫。
「已經到了!」她也在呼叫。
她一身光潔,融入耀眼的光束之中。他們一起到達快樂之頂,渾身是汗。「我也到了!」他叫道,「到了,到了!」
兩人的喘氣,漸漸平息下來,慢慢地回到現實世界里。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不想你這麼快出來!」
他說:「我知道。」
房子里什麼聲音也沒有,連鏡子上都蒙了一層他們身上散發的熱氣。不知隔了多久,彷彿起死回生,筱月桂在床上動了動,她覺得奇怪,這麼多年了,她的反應越來越強烈,快樂時幻覺到的情景越來越暴烈,之後虛脫一般的享受也越來越經常。本來隨著年齡增加,應當對人生更隨和,把一切看得平淡一些,可是不,她享受快樂的慾望反而更強烈,每天夜裡都想和余其揚在一起。
這種依賴感,讓她害怕起來:她實在怕失去這個男人。她伸過手去端床頭柜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遞給他。「阿其,再過二十年我會變成一個丑老太婆,你會不要我。」
余其揚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在地板上。他摸著她散落在肩上的長發說,不會的,你越來越漂亮,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我們的一切全部套在一起,資金也套在一起,事業也套在一起。沒有如意公司的大成功,力雄銀行不可能最後站穩腳跟。沒有力雄銀行呢,如意公司難以發展。公司離不開銀行,銀行離不開公司,沒有辦法分家嘛,當然人也永遠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