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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他既未點頭,也未搖頭,只是獃獃地看著她。僅僅停頓了兩秒鐘,他還是想往門外走,可是她已靠近他,仰起臉來深深地凝視他,說:「黃佩玉是個男人,你余其揚就不是個男人!」她抱住他,把頭溫柔地靠在他的肩上。


  余其揚的手還是抓著外衣,想脫身,「你知道黃老闆是上海王。」


  這句話把筱月桂氣上了心,她猛地推開他,轉身讓開兩步。


  看到得罪了筱月桂,余其揚也急了,扔下外衣,小心翼翼地站在她的身後。兩人之間彼此聽得見心跳,那吊鐘的走動也一清二楚。筱月桂覺得房子里的空氣都凝固了。她感覺自己站在一品樓那棵桃樹下,月光照著他們。她閉上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僅僅一步,她就與他貼在一起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臉轉過去一下子把他吻住。


  她為此等了太久,猶豫了太久,她得把這漫長的時間都吻滿,一邊移動腳步,把他壓倒在沙發上。


  「憑什麼你就不能做這個上海王?」她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上海女王愛跟的男人,就是上海王!」


  這話,似乎提醒了余其揚,強行從她的懷抱里掙脫,默默地拾起地上的衣服。筱月桂沒有站起來攔阻,靜靜地把裙子的一角蓋上腿。


  余其揚站在沙發邊,羞愧地望著筱月桂說,黃老闆耳目眾多,殺人時絕不手軟,殺我殺你,像捏死兩隻籠中鳥。不需要花力氣,就有人給他辦妥,他布置一個現場,沒有人會追究漏洞。


  「當然。」筱月桂沉吟半晌,才小心地試探性地說,「我早感覺到這個人,沒有不敢下手的事。」


  「你想過?」他反問她,「你真的想過?」


  她看著他,他也在猜她的意圖似的等著,然後她湊近他的耳邊,低聲問:「難道你不懷疑當年常爺是死在他手裡?」她把話遞過去,憑女人天生的直覺,憑她對常爺的感情,她心中一直存有這個疑問。


  他點點頭。


  她看著他,等著他往下說。余其揚嘴唇一咬,似乎下了決心似的,才說他早就弄清楚,的確是這個人布置青幫來仇殺。他嘆了一口長氣,感嘆不已:現在還有誰願意為常爺報仇?洪幫上上下下還得吃上海灘這碗飯,像換了皇帝一樣,一朝臣跟一朝天子。


  筱月桂閉上眼睛,心裡懸了這麼多年的疑團終於有了答案。余其揚當然不會對常爺的死不上心,他一定會弄清楚,她沒有看走眼。


  余其揚接著說,八年前那個晚上,他在與青幫的槍戰拼殺之後,並沒有趕緊隨洪門兄弟一起往鄉下撤,而是千方百計衝進青幫陣中,想抓一個頭目拷問。結果真給他抓到一個,刀子架在喉嚨上逼著那人說出來:確實那天有布置,叫不要朝駕馬車的人打槍,其餘的人一律打死。


  那天黃佩玉跳上駛座,讓馬車衝出槍陣,他和三爺攀在馬車上,也逃過了性命。黃佩玉的行動勇敢得讓大家佩服,原來是布置好的陷阱。


  「那個人呢?」筱月桂問。


  「當時我沒法把他抓到師爺那裡去!對方的人追了上來。」余其揚垂頭喪氣地說,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他只能一刀把他殺了,所以才弄得一身是血。他首先想來告訴她,因為他知道她最想為常爺報仇,因此在那拂曉之時趕到了一品樓。最後反而弄得他自己要靠黃佩玉救出牢來。


  余其揚心情沉重,房裡兩人一時間都未說話。有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駛近,蹄聲很響,很瘋狂,像那年一樣不顧一切,筱月桂和他的注意力同時朝馬車駛去的方向。等到恢復靜寂,余其揚才說,黃佩玉借幫派之間的舊仇殺人,又拉租界做靠山,當了洪幫新山主之後,把洪門的人都擺平了,大家服了這個新主。他查明的事,又能去告訴誰呢?


  說了也沒有用!漏一點風聲就是送命,不要說師爺三爺那些人,他自己也得拍新老闆馬屁,才能混個人樣。


  「所以,你甘心成為他的走狗!」筱月桂沉默了半天,突然爆發了,恨恨地說,「有奶便是娘!連狗都不如!」


  「隨便你怎麼說吧。」余其揚聽不下去,站起身,「不能不承認,黃佩玉會對付洋人,洋人也靠他。他結交政客軍閥,上海洪門才興旺起來,大家有利。」


  「你是說常爺沒有黃佩玉有本事?」筱月桂幾乎跳起來,此時她最聽不得這種話,她不能忍受叛徒。


  余其揚看到她提起常爺,眼睛都發著光,連忙住口,說:「小月桂,我是常爺親手提拔的人,怎麼能忘恩?但是時勢變了,哪怕報了仇,下文怎麼做?我們怎麼往下活?你的戲班子怎麼辦?我給誰做跑腿賺幾文錢糊口?」


  筱月桂氣得咬牙切齒。


  余其揚轉身離開房子,在門口回過頭來說:「千萬慎重,不能莽撞。千萬,聽我的話!」想想不放心,他又走進來,雙手放在她的肩上,看著她說:「你要做什麼事,必須先與我商量。記住,假定連我都不能相信,這世界上就沒有可相信的人了!」


  房門哐當一聲合上。筱月桂慢慢走上樓,走進卧室,獃獃地躺在床上。她突然想,常爺怎麼會不知道黃佩玉是個危險人物?只是他一旦認定這人能成就洪門反清大業,就捨生取義了。


  她這八年來一直在猜測,常爺是否可能被黃佩玉害死的。今天余其揚證實了她的懷疑。常爺死時周身是血,拒絕閉眼,那眼光,是叫她拾起他手中的槍,難道是知道有一天會輪到她來採取行動?


  一個女人家,男人做不到的事,她怎麼能做到?

  她翻過身,眼望天花板,聽著外面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看著那汽車的燈光在天花板上劃過,迅速消失。半明半暗中,聽得見她低低的哭泣聲,輕微的嘆氣。她喃喃地說:「上海,上海還有男人嗎?」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來,她與黃佩玉八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每個細節。當時黃佩玉緊張得根本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在最後那個七星劍延陣時,她看到他正要拿錯酒杯,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而這個人竟然明白了,改成了正確的破陣法。由此常爺認定此人為洪門心腹人物。後來黃佩玉在禮查飯店還提起此事,作為筱月桂一開始就對他有好感的證明。


  現在她記起這一幕幕,明白了自己那個眼神,使黃佩玉過了最後一關,常爺從此對他深信不疑,一直到死!這麼說,是她引入內奸,害了常爺。如果她不眨眼,這人破錯陣,常爺當場就把這人趕走,至少會小心提防,絕對不會留他徹夜長談至凌晨。那樣,暗殺者的陰謀就不會得逞,因為半夜前洪門大批人都還在一品樓!


  突然醒悟到這點,像一道鋒利的閃電,把筱月桂周身上下打得發麻。是她,是她本人害了常爺!而她眨眼,只是在炫耀自己的記憶力:常爺叫新黛玉教她兩天各種洪門規矩,她馬上就全部記得一清二楚!

  她當時太年輕,不知好歹,那半秒鐘的賣弄,就害死了常爺!


  她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新黛玉曾經罵她是「喪門神」、「克夫星」,真是罵得對,千真萬確。


  她一身大汗,氣喘吁吁,幾乎要暈倒。等到她清醒過來,把這事再來回仔細想想,心裡已經明白。


  只有一個辦法,她必須自己來治療這個傷口,不然,她無法再活下去。


  第二天上午十點李玉從劇場回來,筱月桂通常這時已經梳洗完畢,坐在花園裡吃早點喝牛奶。李玉發現秀芳為筱月桂準備的早點一點未動。她與秀芳各有分工:她負責在戲園照顧筱月桂,並且總管經濟開支;秀芳則是照顧這個家,收拾房間,換洗衣服,如果筱月桂在家吃的話,她便買菜做飯——她們倆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但是,她們總留一個人在家裡,不管筱月桂在不在家。


  這兩個女人關係很好,互相挺照應。可能因為工錢相當高,也可能是因為筱月桂對她們很信任,兩人從無掂酸爭鬧之事。


  李玉端著牛奶去樓上,卧室門大開著,筱月桂還在床上,不過黃佩玉不在。黃佩玉留宿在這裡,一般起床較早,這時也應該早走了。


  筱月桂聽到聲音,睜開眼睛,問:「幾點了?」


  「還早。」


  「我頭有點痛。」筱月桂欠起身來,靠著床頭半倚半坐,她頭髮蓬亂,眼泡虛腫。


  李玉摸摸她的額頭,還好不燙。


  「我喝了點酒,昨天晚上。」


  「黃老闆昨夜沒來吧?」李玉很聰明,馬上猜著了。


  「阿其來了。」筱月桂接著說,這種事她從來不瞞兩個用人,瞞也瞞不住。


  李玉轉過頭,「我去給你準備點醒酒的湯。你先把這牛奶喝了。」


  筱月桂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


  「你總是為阿其說話。」


  筱月桂喝了一口牛奶,笑了笑,「這次我不想為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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