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余其揚一身白西服坐在包廂里看《少奶奶的扇子》。筱月桂猛地發現他坐在那兒,心裡一驚,忘了台詞,竟然拿著檀香扇在台上空走了一圈。
筱月桂想起,在余其揚走掉之前,他就很少來看戲,回到上海后,更是一直沒有露面。她雖然不知道他如何執行黃佩玉布置的任務,但知道他肯定已經完成了任務,現在可能領了賞,一副好心情來看她的戲!這讓她心裡亂糟糟的。
看到後台的李玉焦急地朝她做手勢,她馬上回過神,成了少奶奶,對惡少說,要與他私奔。惡少裝著很高興,等少奶奶轉過身去,卻並不十分情願,看來玩玩這少奶奶的人還不少。
少奶奶回到後台,成了筱月桂,李玉端來一碗清茶給她。
她叫添口紅,化妝師趕快給她添上。
她明白自己完全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就像她不如以前那麼牽腸掛肚地對待余其揚一樣,這段時間,她想明白了好多事。
台上,那丈夫的相好——交際花找來,惡少招待。
她回到舞台上,成了少奶奶,與交際花對唱,兩人各懷心思。最後交際花捨己為人,傷心地離開這個城市,讓少奶奶回到她的丈夫身邊去。
潮水般的掌聲中,筱月桂在台上謝幕。她朝余其揚那個包廂望去,那兒已經沒有他。她有些失望,余其揚有些像戲里的惡少,說走就走。
女人就是這麼賤,她想自己也脫不了這個說不清楚的怪圈。
好不容易已經不再想這個余其揚了,今天差點被他弄砸了戲,這是筱月桂從未做過的事。戲迷看得起她,她也要對得起戲迷。
沒想到的是,筱月桂跨入化裝室,余其揚便出現。他敲門的方式特別,有節奏地敲門。
筱月桂馬上猜到是他,不耐煩地扔出一句話:「什麼事?」
余其揚貼著門說:「黃老闆說,他今晚到康腦脫路。」
筱月桂故意不說話,這個黃佩玉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對待她,比對家裡那些姨太太們更不如,反正是他的了,他就當一件舊衣服,要掛就掛,要扔就扔。自從六姨太「跟人私奔到外地」后,黃佩玉對她態度反而變了,開始注意新的女人,經常上瑞春樓,來她這裡的次數越來越少。「舊衣服都算不上,把我當擦皮鞋布?」
她啪的一下把桌上的茶碗掀到地上,「去你這跟屁蟲!」
門外的余其揚聽到聲音了,問:「怎麼啦?」
筱月桂猛地把門拉開,不顧自己只穿著內衣,憤怒地說:「告訴黃大老闆,到四馬路拉個野雞到康腦脫路去!我喜歡住在戲院里。」
她啪的一聲把門關上。
余其揚等了一會兒,又開始敲門。沒人作聲。他再輕輕敲,筱月桂沒辦法,只得將門開了,坐回鏡子前。余其揚自己推門進來,見她臉上有淚痕,手絹擦得臉花花的。她的頭髮卻已經梳得整整齊齊,也穿得漂漂亮亮,一根絲紗披肩,裡面是紫色晚裝。
「我是奉命而來。」余其揚想解釋,卻不知往下如何說。他想用微笑化解一下,卻笑不出來。
筱月桂把紗巾取下來,拿在手上,說以為我不知道,是你陪他去那個瑞春樓書寓,說是和洋人談生意,卻是在玩女人。不要以為我在吃醋,他幾次事先說要來過夜,我左等右等,鬼都見不到一個,沒個電話,更不道歉。今天,打雷了還不知雨下何方。
余其揚不說話。
筱月桂沒有看他一眼,便頭一低,身子一轉,走出了化裝室。她披上紗巾,氣沖沖地說:「走啊,還等什麼?等死?」
余其揚開著車,從汽車後視鏡看看筱月桂,輕聲說:「臉上。」
筱月桂從手挎包里取出化妝盒打開,照上面的鏡子,余其揚給她開亮車內燈,讓她趕忙補救。
汽車駛入康腦脫路,在筱月桂的房前停住。她走下車,從包里掏鑰匙,秀芳已打開了大門,明顯黃佩玉不在。
「黃老闆打過電話來嗎?」筱月桂眉頭皺了皺,看看牆上的吊鐘,快到十一點了。
「沒有打來過。」秀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筱月桂突然有種感覺,急忙走到大門前,她打開門看,余其揚的車沒走,還在門口。門前那些白玫瑰都開始謝了,花瓣掉在台階上,這個有月光的夜晚,夜涼如水。她想了想,向前走了幾步,對余其揚招手。
他正好抬起頭來,看見了,手指指自己,再指指房子。筱月桂點點頭。
余其揚稍微遲疑了幾秒鐘,便把車門打開,走了出來。
客廳的沙發換過一種印花淡綠色,與窗帘的白色,很相配。房間里只開著一盞檯燈。筱月桂給余其揚端來一杯茶,這才坐下。
「怎麼傢具少了些?」余其揚沒話找話說。
筱月桂盯著他的眼睛說,這還得謝六姨太,砸得好。砸爛了傢具,本想添,后想想,少些傢具未嘗不是好事。
「也是,顯得寬敞。」
「你好久沒來這兒了。」筱月桂說,「整整兩個月半。」
「其實沒幾天。」余其揚把茶杯放下。
秀芳開門那陣,筱月桂看見月亮在窗角,現在余其揚進來,月亮移至窗戶正中。筱月桂沒有看牆上吊鐘,那上面已經十一點十分了。
她對余其揚說:「勞你打個電話問一下你家老闆,在哪家妓院住下了?」
余其揚笑了,說:「你叫我朝哪家打?」
「一家一家打!」筱月桂走過去把電話本扔給他,「今夜非找到他不可。他存心拿我開心,他不便打電話,那麼我打就是!」
「好好,就打。」余其揚勸解地說。他把西服脫了下來,裡面白襯衫上是領帶和西服褲的弔帶。他一本正經地打電話:「一品樓嗎?我叫新黛玉出局,對,就是赴茶會。老啦?她還沒老,一點不老,還是個標緻美人。」
筱月桂被逗笑了:「別拿老太太開心,要不了幾年,我也會變成老太太,讓你逗笑的。行了,你給黃府去個電話問一問吧。」
余其揚拿著電話,不動。
筱月桂說:「怎麼不打了?我來打的話,不把黃府全家嚇死?」
余其揚遲遲疑疑地說:「這時間太晚了。我又從你這裡打電話,不好。」
筱月桂猛地醒悟,她抬起頭看著余其揚,他出落得一表人才,頭髮向後梳得一絲不苟,很乾練,顯得英氣逼人。也是的,有好久她不再打量他,如她對李玉說的,再也不把他擱在心裡了。也許正是這樣,才敢叫他進屋,他也敢進來。
余其揚也看著她。一時兩人沒有了話,都知道話已經說到嘴邊上。
筱月桂站起來,余其揚也跟著站起來。「我去給你換熱茶。」筱月桂趕緊說。
余其揚坐到沙發上。
筱月桂在廚房,忽然想起來,如果她記得不錯的話,今天是余其揚的生日,李玉仔細說過他生母的事。也真巧!
她笑眯眯地端著托盤出來,兩個酒杯在裡面,一瓶法國紅葡萄酒,外加一盤cheese餅。
余其揚奇怪地看著她,她笑得燦爛,不合時宜。
「來,我們今天為一個人的出生好好喝。」筱月桂高興地說。
「你的生日?」余其揚高興起來,「不對,早過了,你看我這記性!」
他拍一下自己的腦袋,「天哪,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想想,搖搖頭,大概他很少想起生日,他的出生本來就不是什麼應當記住的事。但是筱月桂和他一樣,出身微賤。所以,在她這裡慶祝生到這世上二十五年,倒也不是壞事。
「為壽星風華正茂乾杯!」
「哪裡,為美人青春永駐乾杯!」
筱月桂喝得很慢,拿著酒杯,余其揚也是如此。兩個人本來就不會喝酒,本來這個晚上她是為黃佩玉專門打扮的,肩上的絲紗巾揭掉后,露肩晚裝把身材顯露出來。二十四歲的好年華,她並不想輕易醉:醉太容易,醒來后便覺難堪。
吊鐘噹噹地響了十二下。筱月桂把高跟鞋踢掉,雙手墊著頭躺倒在長沙發上,斜著眼瞧著余其揚,柔聲細語地說:「阿其,你連電話都不敢打,那麼黃老闆這時候走進來,你怎麼逃過這嫌疑?」
余其揚不安地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放下手裡的酒杯,伸手去拿他的外套,「我這就走。」
「想逃?」筱月桂伸出手輕輕捏住他外套一角,說如果我不讓你跑呢?
余其揚看著她,猶猶豫豫地站起來,「老闆隨時可能進來。」他的聲音的確是害怕。
「我們沒有喝醉,對不對?」
「完全不錯。」
茶几上的酒瓶里還剩有一大半酒。她的目光從茶几轉向他,站起來,「我要把自己當生日禮物送給你。」
余其揚低下頭,「別,別。」他真的開始移動腳步。
「告訴我,那天在美國人的假面舞會上,那個白巾道士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