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哪裡,哪裡,兩樁事。」黃佩玉這才知道筱月桂覺得受到侮辱,他在得意中把話說急了,「我崇拜筱小姐的演藝,我心愛筱小姐的美色。」他停住話題,意味深長地說,「更重要的一點,當年是你一個眼神救了我——在擺那個酒杯陣時。」
筱月桂臉色一下子變得溫和了,「你倒還記得。」
「小姐之恩,終生難忘。」
「我那是幫常爺成就事業,不是幫你。」她看了黃佩玉一眼,但眼神不再嚴厲,反而有點潮濕。她眼睫毛閃了閃,畢竟這世界上記著別人好處的人不多。
黃佩玉大著膽子把手放到了筱月桂的肩頭,她的旗袍開袖很高,肩膀上的刺花正好半露。他撫摸著那個傷疤。
「筱小姐越是這麼說,越令我尊敬。筱小姐是有膽有識的女中豪傑。有了筱小姐,常爺也不愧一生。剛才你未到前,我還在想,當年常爺為何著迷於你?現在我有些明白了,你周身有股非人間之氣,我一靠近,便不能自已。筱小姐,你不能怪我黃某對你有非分之心。」
這個黃佩玉看起來是個會照應的明白人,她不妨順勢挪一下。於是她說,黃老闆是上海王,真是名副其實,不管是江山還是女人,都鎮得住;她一直心裡傾慕,一直等著再見到他。
「真是這樣,那說明你我兩人緣深,怎麼斷也斷不了,你看現在我們不就在一起了嗎?」他大笑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
「我也相信緣分。」
「這麼說你同意了?」
「先生會善待我嗎?」
「那還用說,我向你發誓!我答應你的任何請求——只要我力所能及!」他喜出望外,手一抬,揮過自己的頭頂,說那我真是有福之人了。我就去叫酒,我們得慶祝慶祝。他快步到門口,拉開門,對恭候在門外的侍者說:「來一瓶最好的香檳。」
他慢慢走回來,拿起筱月桂的手放在唇邊一吻:「這麼美的手,今晚來不及了,明天我得給你補一枚戒指,表達我的心意。」他笑盈盈地說。
看來這個黃佩玉也有不解人意的地方。筱月桂轉了個身,垂著雙眼,擦過黃佩玉的身體走,回到桌前,坐在椅子上,輕嘆一口長氣。
「怎麼啦?」黃佩玉問。
筱月桂笑笑說:「『女中豪傑』,過獎了。不過,給你做七姨太?!你不怕我把你那些大小老婆全給殺了?」
黃佩玉一聽這話,反而興奮起來,他到筱月桂的背後,「我當然怕!她們給你脫鞋都不夠資格。」他雙手從椅子背後圍上來,臉俯近筱月桂的頭髮,聞到她頭髮上的梔子花香。
「你不用住到那裡去。」黃佩玉的下巴抵著她的肩膀,認真地說,「那天看見你在台上,我一夜未睡,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事,請相信我。我要給你買一幢最漂亮的洋房,買在你的名下,我會盡心討我的美人歡心。」他的聲音的確很誠懇。
筱月桂忽地一下轉過身來,正好與黃佩玉面對面,微笑著說話,話本身卻尖刻鋒利:「不必娶一個女人,還是挺划算的,對嗎?所以付點高價,收我做露水夫妻?做你的情婦?」
黃佩玉馬上爭辯,說絕對不是,不能叫情婦!
這時筱月桂站了起來,燦爛地笑起來:「這樣好,情婦就情婦!你不用解釋。」
這時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他們倆都當沒聽見似的。筱月桂把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情婦比小老婆好,浪漫,有情有調。」她一副想通了的神情,「只是太便宜了你。」
黃佩玉一把將她攔腰抱住。筱月桂企圖掙脫,可是他抱得更緊了,說這就是了,你是聰明人!我會對你更好。
她也順勢把他的頭抱在她的兩臂之間,任他親吻起自己。
黃佩玉要筱月桂今晚留下來,和他在一起。他的手摸著她的臉蛋,說不用在乎那些陳俗定規!
筱月桂不回答,反而去親吻他的耳根,輕輕呵出熱氣。黃佩玉被她這大膽的調情弄得全身激動,手開始不規矩。
「不要急嘛。」筱月桂阻止他的手,但嘴唇卻順著他的唇須溜到他的脖頸。
「不行嗎?我的大小姐。」他的手已經從她的臉滑向她的身體,想解開旗袍紐扣,但那裡簪著一顆鑽石針,他一下發狂地隔著衣服吻她的胸部,手在她身上亂摸。
敲門的聲音太久,侍者決定打開門,把香檳送進來。聽到開門聲,黃佩玉想立即脫身,卻發現筱月桂抱住他的腰並不鬆開,只是順勢悠悠地轉了個身,讓他背對進來的人。
侍者後面,余其揚跟著進來,本想說什麼公事,看到這情景,馬上止步。侍者趕快放下餐盤和酒,余其揚也立刻與侍者一起退了出去。
他伸手關門時,看見筱月桂依然和黃佩玉抱在一起,但臉正對著門口,調皮地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馬上關上門,緊張地捂住心跳不已的胸口。
那晚,黃佩玉在禮查飯店要了一套房間,就是樓上的303。侍者打開裡外兩進房門,按亮檯燈,便退了出去。
那一夜兩人一直弄到精疲力竭才睡著。第二天剛醒來,他又翻身到她的身上。黃佩玉隔開一些距離,看著筱月桂赤裸的身體,禁不住讚美她:「你的身材真是摩登了得,我這才明白,常爺眼光的確非凡。」
這話她以前聽說過,但不明白為什麼這些男人要如此吃驚。難道這肉身形狀也是浩浩蕩蕩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不成?下午黃佩玉離開時,她在洗澡間里。黃佩玉隔著門對她說:「房間已經續訂了。」
房門咔嚓一響,她知道他出去了。
她洗頭髮,再仔細地洗身上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印痕。用毛巾擦乾水,這才開始梳頭。鏡子里的女人,看不出與六年前有什麼變化,她還是她自己。
這時她才感覺有點累了,就裸著身體出來,上床躺著。旗袍穿不了,昨夜被黃佩玉從線縫處扯成幾塊,他當時解不開紐扣,急得不行。
時間不早,她想試試打電話給劇場,看有什麼合適的人送衣服來。
這時門鈴響了,她只好裹了床單,赤著腳走在地板上,去開門。原來是侍者,手裡捧著一個大紙箱。
她關上門,打開紙箱一看,是一件黑色西式長裙,領子和下擺開口都綴有荷葉邊。侍者剛才說裁縫師傅等在門口,先送上來試試身,聽小姐吩咐后可以再改。這個黃佩玉真要她現身為西洋女人!她的鼻子哼了一下,拿著衣服走入內間,穿上倒也合身。
再看鏡子,真的好像是另一個女人,除了頭髮,完全是西洋貴婦,脖頸上若有一串項鏈就全了。
打發裁縫師傅走後,她和衣躺在沙發上,讓禮查飯店叫了計程車回戲園。她收拾好就出門,到樓梯口,發現電梯正好到達,有人出來,她便走了進去。按了一樓,可是電梯沒有動,她想了一下,把那鏤空的鐵門合上,電梯降了下去。
在一樓的休息廳等計程車,她注意到窗帘有兩層,一層是米色,第二層才是赤褐色。這是一個寬敞高雅的房間,白瓷瓶里插有一束深紅的雞冠花,牆上是金碧輝煌的大鏡子。有一架豪華的黑色鋼琴,一個金髮女子,優雅地挽裙裾坐下彈奏。
她乘上車后,那如訴的琴聲猶如響在耳旁。洋女人玩的是「藝術」,她唱的只是小調,她再穿得像洋女人也沒用,鼻子不高,眼窩不凹,說的是中國話,唱的也是上海本地調。那麼,她何必要學洋人?
不過反過來,又何必不學洋人?她笑話自己:如果你們男人覺得洋就是好,我也只能洋一洋,整個上海不就是這樣才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