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筱月桂叫李玉趕到望平街棋盤街,告訴報館說出事了,流氓砸了戲院,傷了人。報館一聽有新聞,馬上派來了記者。對著幾位記者,筱月桂說了一大通:演戲娛樂,不管什麼劇種都該一律平等。巡捕要查,為什麼不查新新舞台尤香蘭的「大劈棺」?為什麼不查先施屋頂花園姚玉玉的「潘金蓮」?單單揪住本地灘簧不饒,不就是因為本地灘簧最平民大眾?工部局就是揀平民大眾來欺負,還要砸多少戲場,最好開一個單子!不用雇流氓來砸,我們自己停業!
那些記者看到筱月桂毫無怯意,一個孤身弱女子敢站出來指責外國人的工部局,毫無懼色,令人既同情又佩服。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們做文章的好題目。第二天上午,一家家報紙都登出了添油加醋的報道,一時大街小巷都在紛紛議論筱月桂這個名字,一個唱上海本地小調的女子,竟敢挑戰洋太歲。
筱月桂讀著報紙,心裡明白,她走的貌似險棋,其實是一個恢復與洪門聯繫的機會。本來她與洪門已經絕緣,新洪門沒有新黛玉的地位,她拿常爺的事來耍乖弄嬌,也沒用,洪門對此不領情。
唯一可能的聯繫,只有這個余其揚。昨天此人從天而降,這是天意!多少次,在窮途末路之時,她一遍遍在腦子中翻尋舊關係,也想到過常力雄視為親信的這個小跟班,偌大一個上海,整整一個世界,無從找起。新黛玉也再沒見到過余其揚。現在他帶人來砸她的戲,看來依然在給人當打手,看來還在洪門裡當差,那就該他結筏扎橋。她倒要看看,他給當年的同伴怎麼一個收場?
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幕來,她經過他們倆站著的地方,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好像就是自己失而復得的一個親人,一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過去並沒有完全消失。那麼,姑且就讓應該回來的回來。
她聽說過上海洪幫的新山主是那個長相斯文的黃佩玉,就是常力雄最後接待他並為之而送命的人。看來,她命中注定將重新聯結上這個半露半隱的黑幫世界,關鍵是看她敢不敢抓緊這根茫茫大海中丟來的繩纜。
夜裡她失眠了,想了很久很久,天都亮了,她還在想,包括這些年總在心裡弄不明白的疑團。
雖然她心跳得厲害,如吃了一種毛毛草藥,心坎發麻得慌,但是她感覺這次自己會有好運。
余其揚走進黃府,這兒草坪修得平整如毯,樹木蔥綠,也剪得像木工刨過的那麼有稜有角,很像香港的英國貴族私宅。他很受黃府人歡迎,一進客廳,僕人就端來龍井茶。二姨太三姨太聞聲而來,熱情地問寒問暖,與他說話。
六姨太路香蘭人未到,聲音先到:「我說是誰呢,原來是其揚,留下來和黃老闆一道吃晚飯吧,喜歡吃什麼,我讓人準備。」她的打扮像個貴婦,頭髮梳得高高的。見六姨太來了,二姨太三姨太均借故離開。
余其揚站起身來行禮,一邊說:「多謝六姨太,卻之不恭,今晚真的有事。」
黃佩玉送走客人,也過來招呼他,兩人一起往走廊里端的會客廳走去。剛坐下來,六姨太親自將余其揚的茶水送到,這才關上門離開。
余其揚對黃佩玉說:「本來柿子揀軟的捏,結果捏到一根鋼針。這個鄉巴佬本地灘簧的主唱兼老闆,你知道是誰?」
「誰?」
「就是當年一品樓那個小月桂!」
黃佩玉驚奇地說:「那個常力雄胡亂揀上床的鄉下丫頭?」
余其揚點點頭。沉吟半晌后,說她現在不肯善罷甘休,鬧到報紙上去了。今天中午,還派人送口信來,說是要黃老闆親自道歉。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那天看到我。她完全明白我的背景。」
「這個戲子好大膽!」
「我看她不是想要你道歉。」余其揚進言道,「她對報刊有意說得危言聳聽,鬧個沸沸揚揚,是想找你吃講茶,談條件。」
黃佩玉驚奇得眉毛豎起來,這個戲子不要命了,只要他吐口氣,她就在上海灘沒了影。
余其揚卻說:「我看她有意在護著我們,跟一家家報紙說了那麼多話,卻沒有點你黃老闆的名字,也不說是我帶的人。」
黃佩玉想想,和顏悅色地對余其揚說:「行吧,好男不跟女斗。我就去向她『道歉』。一個戲子,敢這麼跟我說話,我倒要看她是什麼鋼筋鐵骨!」他搓搓手。
「她只說與工部局論理,一口咬住是工部局弄出來的事。」余其揚加了一句,「好像是明白人。」
黃佩玉感興趣地聽著,「好好!你給她再弄幾家報紙去!讓她代為鬧一場。」他想了一下,對余其揚說:「上海灘一鬧,這個渾蛋高鼻子也只好停止唱高調。我們再把上繳給工部局的娛樂業管理費,每月增加到二萬,他應當滿意了吧。」
「老闆好計謀!」余其揚說,心裡咯噔一響:看來這筱月桂還真的能一刀見血,出手快得叫人眼睛都跟不上。他想起常力雄的話來,幫會提供了尚且過得去的秩序,上海各國租界當局,明白靠幫會處理治安,而不與中國衙門或軍閥合作,確實精明之極。這下,工部局就得更明白這個道理。
黃佩玉轉身往外走,好像自言自語:「我一直也不懂當年常力雄怎麼會看上一個鄉下丫頭,也不怕人笑。他英雄一世,怎麼會迷上她,我倒要見識見識。」
一個月後的觀藝場,座無虛席。所有的票全部售出。
台上在上演一出新戲《離婚怨》。這是上海地方戲第一出全場西裝旗袍劇。戲里有說有唱,婚前曾追求她的某惡棍糾纏不休,下迷藥把她誘到手。此後,男的在外有了相好,夜不歸家,女的坐在榻床上,拿一本《西廂記》等男的回家,唱一段抑抑揚揚的「反陰陽」:
我好比,
黃連沐浴一身苦,
恨只恨,紅顏多薄命,
難免左右鄰舍閑話多。
誰知平地起風波,
暗下迷藥糟蹋我,
我正像濕手沾上乾麵粉,
唉,這種日子叫我怎麼過。
筱月桂的歌喉有點胸音,嘹亮而沉鬱,雖然曲調原底子還是江南民歌,卻唱得如流水迂迂迴回,別有風味。
黃佩玉坐在觀眾席里,四周的座位都被保鏢買下,他在場內還戴著禮帽,帽檐壓得很低,以免被人認出。他來戲院,本是有意看土腔土調的笑話,看常力雄當年胡鬧如今的結果。但是台上盛裝的筱月桂把他迷住了,似乎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美艷的婦人。
這個戲情節曲曲折折,女子失身後難遮滿面羞。筱月桂能把「誤了身」的女人演得讓觀眾同情,既有情來意去,又有兇殺暴力。最後團圓皆大歡喜又來得不易,滿場已是涕淚滂沱。
舞台幕落,黃佩玉帶頭站起鼓掌喝彩,全場都站起來叫好。幕又起時,剛才服毒被救的少婦已經站起來,招呼兩邊的演員一起,走到前台笑吟吟地謝幕。筱月桂的戲迷,正一個個給她抬上花籃。
黃佩玉臉色一沉,伸手按了按頭上的帽子,一揮手,「走!」他不等謝幕,帶著一幫人就走出場。筱月桂在台上覷見,心跳得慌:不知這個黃佩玉是什麼打算。
第二天演出完,余其揚穿著整齊,西服革履,頭戴一頂禮帽,到後台來拜見。筱月桂正在對鏡卸裝,對前來報信的李玉說:「你認為這個阿其,是唱紅臉白臉,還是花臉?」
李玉說:「他好像現在青雲得意,但不會對你使壞心眼兒。」
「你肯定?」
李玉點點頭,「昨天他坐在下面看你的戲,眼神中就透出對你的佩服,不像那個黃佩玉,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那就讓唱白臉的進來吧。」
余其揚沒有講客套話,也沒有為上次砸戲場做解釋,直接執行命令傳話:「黃佩玉先生請筱小姐在禮查飯店夜宵。」
「噢。」筱月桂回過頭來看了一下余其揚,「他道歉嗎?」
他的眼光,與一個月前看到她的那種驚喜很不同,非常陌生,故意拉開距離。甚至臉上多一個表情都沒有。筱月桂心裡咕噥一句,這小子又用六年前的老花招對付我。
兩人冷了一下場,余其揚不回答筱月桂的問題,只是重複說,「請筱小姐賞光夜宵,汽車已經在戲院門口等。」
筱月桂想想說:「行吧,夜宵就夜宵,禮查就禮查,我整理一下,你稍等。」
余其揚走到化裝桌旁,因為房間不大,戲迷送的鮮花在地上擺了一攤,還未來得及收拾。他沒有一個地方可站,筱月桂也不給他讓座。
他瞥到鏡子里,筱月桂正抹掉口紅,擦凈添黑的眼圈和眉線,那張亂擦粉黛的臉已看不出表情,不過目光偶然會移過來打量他。這樣雙方互不說話,有點太勉強做作。因此他雙臂相叉在胸前,隨便說了一句:「誰能比得上你小月桂,當年就比我風頭足。」
她就等著這個余其揚開口。「風頭?當初你叫我師娘,我還不一定理你。看來小跟班長大了,比以前有出息,至少打扮得人模人樣了,而且學會把話傳到該傳的耳朵里。」
她的嘲諷之尖刻,讓余其揚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也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刺她幾句。想了一下,二者都不合適,他決定問明白:「月桂小姐,我哪裡不周到,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看你就是不肯『得罪』我。」筱月桂說。
余其揚想想,對著鏡子,把帽子取下,他的髮式是市面最時新的,抹了蠟,順暢光亮,不過馬上又戴上帽子了。他說:「世道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
一不小心,筱月桂手裡的梳子掉在地上。余其揚彎身拾起來,遞給她,不巧與她正好彎下的身子撞上,他趕緊擱到桌上。她感覺到他的目光熱切地看著自己,她的心跳了起來,可一瞬間兩人都恢復了原樣。她掉過臉來,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聲音異常冷淡:「阿其,你給禮查飯店打個電話,叫黃老闆耐心等,至少要讓我卸完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