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像有個線牽著我的這地方。」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大你三十多歲,人就是怪,那天我一眼就看上了你,現在我對你是越看越滿意。你感覺出來了吧?就在下月吧,讓師爺選一個黃道吉日,我得用八抬轎子把你抬進門,喜事辦得鬧鬧猛猛。」


  這個夜晚,他已經是第二次這麼說。她才相信他是真心想娶她,雖不是正房,只是做小,但他至少並不是把她當個妓女。


  這出乎她意料之外,這個名震上海灘的英雄好漢,對她竟然有種知遇之恩。她聽人說過他的故事,多知道他一分,就多一分欽佩。


  上海洪門從1855年小刀會起事反清失敗后,絕大部分從容死節,僥倖逃生的餘黨,四散到各地,不敢再回上海。洪門三百多年,幾乎滅絕。常力雄在上海重開洪門,冒死艱辛,幾次陷於官府追索,軟磨硬打,終於讓洪門站住腳。


  她對這個男人歡喜得了不得,從來沒想到過年齡差別。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那夜,帶些龍膽花粉氣息的不倦之夜,她握著他的手,看著他說:「常爺待我這麼好,我只想一輩子侍候常爺。」


  「你人小,懂事倒不少。不過喜事就定了,你等著過門吧。」他雙手扳住她的肩膀,保持一點距離,定睛看著她,又繞回老話上,自言自語,「這新黛玉怎麼回事,一向精明,竟會看走眼?」


  她與他對視了很久,害羞地笑起來。隔了一會兒,才想起那問題,告訴他,大概是由於她不會唱評彈。


  「你會唱什麼?」他鬆開手。


  「我只會唱鄉下花鼓,九計十三賣。」


  「嗬,賣什麼?」


  她想想,遲遲疑疑地說:「『賣紅菱』怎麼樣?」


  「就賣紅菱吧。我洗耳恭聽。」


  「先說好,不準笑。不登大雅之堂。」


  「這裡是床不是堂!」


  她打了他一下,從他身底下拉出壓成一團的桃紅絲綢衫,披在身上,端起茶碗喝了點水,就伸直背端坐凝神唱了起來:


  姐兒啦塘里摘紅菱,


  田岸頭上丟條裙。


  郎啊,郎啊,

  要吃紅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別起心!

  長裙短裙爺娘掙,

  著子你格紅裙賣子我個身!


  本是首耳熟能詳的滬郊農村謠曲小調,川沙腔與常力雄出生的松江農村的腔調差不多。在常力雄聽來,這川沙的發聲還特別有味,尤其是從小月桂嘴裡唱出來,有種韻味悠長的甜糯,那悠緩的拖腔反覆,繞得常力雄心尖尖又癢又舒暢。


  她從小喜歡唱調子。到了上海只能偶爾趁著洗碗碟杯盞或拖地板的時候,自己哼哼。在這個琵琶彈雅的地方,還是不要出鄉下人的丑。


  現在常力雄看著她的眼神,如此陶醉,如此愛憐,讓她唱得越發有情有調,她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把花鼓小調唱得一詠三嘆,情意綿綿。


  唱的與聽的人一樣如痴如醉。他禁不住拿起她的左手,在她的手心上打起了拍子。她一唱完,他坐起來,抱緊她,說:「比我小時在老家聽的還好!」


  「常爺。」她突然停住。


  「怎麼啦?」


  她沒有說下去,滿臉通紅。


  「怎麼回事?」


  「我又想了。」她低聲說。她掉開紅紅的臉,給自己找個理由:「大概是唱出來的。」不過同時,她的全身開始快樂地戰慄,紅暈從臉上蔓延到脖頸,又蔓延到胸口。


  「我也想了,就是你唱出來的!」他一把攬她在懷裡,倒在枕上,拋開她剛套上的粉紅內衣,「看來你是個小妖怪。」


  掛鐘的鐘擺在搖,他們倆的身體如那鐘擺搖曳,怎麼也停不下來。


  她覺得一輩子從來都沒有這樣快樂過。先前那幾次,她不知如何對付這事,只知道有點快樂。這一次,她已經明白了這快樂是她自己的,只要心裡想要這個男人,就能讓這快樂帶著自己走。


  好像騎在一匹奔跑的馬上,她的全身,尤其是下部,裡面的深處,被顛得陣陣發麻。而馬急馳地奔跑起來,她被常力雄抱著一起騎在上面,馬躍過床,躍過牆,躍過一道道河流,直往坡上沖,前面就是山頂,這匹馬一直衝到山頂,卻停不住。


  他們倆都叫起來,順勢飛了出去,暈暈迷迷地飄翔在空中,順著風勢起伏,似乎降了下來,卻又暢暢地升上去。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從未如此自在,翱翔在一個空曠之中。


  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終於飄落到地上的,也不知他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身是汗。


  她起身去絞一把熱水毛巾,擦他臉上身上。那掛鐘鐘擺指針已經到了三點。他側臉看了看鐘,奇怪地問:「你說說,這一晚上你要了多少次?」


  她高興地說:「回回都是飛連著飛。」她看著他,讓他別說了。再說,她又想要飛一次!她臉紅得埋在枕頭裡不肯抬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也不知道原來男女的事情是這麼好,「你讓我在飛起來的時候,即使是死了,也願意!」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他沒見過小月桂這樣的姑娘家!她太能享受男女之事!


  她真的慌亂起來,她真那麼怪嗎?該怎麼辦?她無助地望著常力雄。


  「沒關係。」他笑了起來,拿過汗巾,替她擦乾淨,「我也跟其他男人不一樣,我們倆一樣跟別人不一樣,就我們倆一樣。」


  「我這麼放肆,你還喜歡我嗎?」小月桂害怕地問。


  「我活了這半輩子,女人無數,還沒有一人像你這樣讓我高興。你的脾氣我喜歡,你唱歌我喜歡,你和我一起要飛多久就飛多久,更讓我喜歡!」他喜滋滋地說,拍拍枕頭,「來,你這個小月桂。」


  「怎麼啦?」


  「好好睡,夢中告訴你娘,說是你靠上了一個好男人,這男人會讓你一輩子快活,無憂無愁。」


  她靠上枕頭,馬上就沉入睡眠。長這麼大,她從來沒有這樣無憂無慮。今後的每一天會同樣美好,今後的每一夜會重溫這種幸運。她沒有想過為什麼會有這個福氣。她不必去想,只消靠在這個男人寬闊的肩膀上,一切都好。


  床檔頭鑲著鏡子。她看著鏡子,恍惚在夢中。她就是這樣一個人:通過鏡子經常和死了的親人說話。


  小時候母親帶她到廟裡點七星燈。廟裡的人對母親說,你看你女兒的燈燃得這麼奇特,燃出很多小花,這是一個有菩薩看護的人。


  她相信菩薩第一次把仁慈的眼神移向了她。


  天下著小雨,師爺舉著一把油紙傘走進來。他站在天井的石沿邊,把傘收攏,倒立起來,甩甩傘面上的雨水,這才遞給一品樓的管事。


  師爺生有福相,臉寬眼大,留著鬍鬚,那臉皮上的麻子,倒也不扎眼。


  管事把他請進後院一個小小的廳里,給他端來一壺龍井,對他說:「請稍坐一會兒,我就去稟報。」


  新黛玉跟在管事的後面,匆匆從後院里趕過來。大概是為了避開雨,繞著天井走。


  師爺說有要事找常爺,常府上說老爺近來不太歸家,昨夜也沒有回去。他猜想是在這裡。


  新黛玉笑著說:「師爺你又不是不知道,常爺迷上了一個大腳丫頭,每天日不上三竿不會起身的。」


  「常爺好福氣,叫人好生艷羨。」師爺要新黛玉去通報一聲。他說真有急事,耽誤不得。


  「我也不好去沖常爺的興頭——一輩子也沒有見過他這麼迷一個女人!」新黛玉整整銀釵,撫了撫自己的頭髮,「我若進去,免不了常爺不高興。我找一個丫頭去叫吧,她們看慣這種場面。實話說,看見他們倆那個呼天喊地的陣勢,連我都怪心驚肉跳的。」


  師爺摸著鬍子,知趣地笑笑,擺擺手,表示不急,說何必沖了常爺的喜氣!


  新黛玉卻讓門外候著的管事去找秀芳。她要留師爺吃中飯,親自給他沏茶。很講究,頭一杯倒掉,第二杯才遞給師爺。望望那樓上,她說:「那一對床上鴛鴦,早飯不吃,中飯也不吃,不知吃什麼過日子!」


  師爺的確有急事,只當聽不懂新黛玉的酸話,他喝了一口茶水,坐不住了:「你看是不是——」


  新黛玉知道他要說什麼,故意不介面。


  「你照應著點,」師爺乾脆轉從大處說,「別讓常爺掏壞了身子——」


  他話沒說得完。應著他的話聲,常力雄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一邊還在扣上衣紐扣,看來真是才從床上被丫頭叫下來的。


  但是他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師爺和新黛玉說的半吞半吐的話,全被他聽到了。他朗聲哈哈大笑,指著師爺說:「你看來還真是白在江湖上混了一輩子,也不知道男歡女愛!你看我哪裡會誤了事?」他瞪了新黛玉一眼,轉頭對師爺說,「日本來的那個姓黃的等不及了?」


  新黛玉嚇得不敢看一眼常力雄,怏怏地往門口走,說:「你們老爺們辦正事。」


  「幾個人有常爺的魄力!」師爺趕快說,「小弟知道常爺是借風流情事,有意讓那黃某人等著。不過去打探的兄弟回來了,說風聲開始緊起來,看來要有動作。黃某人說急於與常爺會面,可能真是事急了。他說我們提出的條件,不是問題,當面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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