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哪一個夜晚能有滿天紫藍透氣?叫人想起來都怡人心肺。真是好彩頭。四馬路上,加上橫向的十多條街道弄堂,有數不清的酒樓、茶館,大都是為其中的「書寓」和妓院服務的。妓院各自掛著招牌,有的將頭牌妓女的香艷名字,用紅筆書寫在大門口透亮的燈罩上。客人熟門熟路地進進出出,甚至成群結隊,在各色燈光紅火中,從這妓院竄到那妓院,笑聲夾著叫喊。
四馬路中段很氣派的一幢房子里,喧嘩熱鬧異常。這是一家酒樓,有個包間很寬大,坐得滿台客,被叫來出局的藝妓或坐或站。他們的眼睛全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名妓身上,她繡花綠衣,紅裙微露一對三寸金蓮,評彈撥弦唱聲清亮,餘韻低回。她的纖纖玉指急撥慢彈,細聲長吟。每個音都拖三個圈:
卿憐我——紙鶴——飛得低,
沒有線——牽怨——秋風吹。
月色融——融花——開易凋,
我勸卿——今晚——酒兒醉。
被客人叫出局的妓女除了獻藝還要烘托氣氛:添菜斟酒,依偎著客人時,風情萬種。這批藝妓,專心地湊興,嬌聲嬌氣地幫著身邊的男人喝酒行令,借醉掩羞,扔出挑逗俏皮話,逗得滿席大樂。
正當宴席開始精彩起來時,主客位上的常力雄,站起來向設宴的主人拱手致歉,說今晚有事,得先走一步,得罪了!
主人站起來留他,旁邊一個長辮子的胖男人也站起來說:「不能走,常爺不能走。從未見常爺這麼早就不玩了。沒有常爺,滿座美人不歡,對不對?」
眾妓女都叫起來,不讓他走,說少缺了他,就少了豪興!
常力雄還是在一個個打恭,腿往後移。
那些人開始嘀咕,不知何事讓常爺這麼著急?
「聽說常爺看中一個雛妓?」
席間有人問麻臉師爺。師爺卻神秘地不作聲。那人接著又問:「沒有開過苞的清倌人!對吧?」
常力雄聽見了,朗聲笑了,點點頭。
一桌子人立即喝彩:英雄多情,可喜可賀!好漢風流,罪過該罰!
常力雄說,因為先走,為此自罰三杯。他舉起酒盅自斟,連連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轉身離席。
他走出包間,余其揚不知原先貓在什麼地方的,立即從旁跟了上來。兩人一前一後在點滿燈籠的走廊穿行,出了酒樓,到了燈火通明的街上。余其揚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常力雄腳步越來越快,衣裾飄飛起來。
上午就有人到書寓送口信,小月桂便開始被人擺布,從沐浴到換衣,到梳頭抹香油。新黛玉覺得怪了:常力雄喜歡做不速之客,一是不讓鋪排,好看驚喜;二是他從來就不讓人知道他的去向。
沒料到,常力雄這次還遣人專程來捎個信。新黛玉自然懂這是什麼意思,傳話下來好生準備。
李玉和秀芳,與小月桂一起,一分鐘都未停息地忙著,從窗到床架,從柜子到牆上,能掛能吊的地方都鋪上了喜氣洋洋的紅色。在這之前,小月桂從未穿過紅衣,穿上才發現,其實濃烈的紅很配她,她青春光潔的皮膚,被襯映得白皙細嫩。
她的嘴唇本來就潮濕紅潤,連香精凡士林都不消塗。眼睛眉毛卻被李玉仔細勾畫了幾遍,這是她第一次畫眉,一直閉著眼,怪難受的。
但是李玉擺弄完后,她對鏡一看,確實連她自己都不認識了,尤其是那雙眼睛,漆黑清澈,她的心猛跳起來。這些天來,人明顯瘦了一圈兒,瘦得正正好好。
新黛玉神采奕奕地走進房,四下打量了一圈,奇怪怎麼還不點燭?
小月桂本來端坐在榻床上,便下地來去點燭。新黛玉止住她,說是這樣會把她的繡衣弄皺了。那邊秀芳聞言,趕緊點燭。新黛玉走過畫屏,嚴厲地盯著小月桂說:「常爺的馬車馬上就到,他一到,酒席就會送上來。好好侍候,你聽著,不許任性,不許有差錯。伺候好了我自有賞,不然家法處置!記住了,他可是常爺啊,我都得捧著端著!」
小月桂緊張地點點頭。新黛玉一拂手就走了。小月桂坐下來,看著燭台上的火苗在增大,感覺到那馬車在大馬路上行駛,騰蹄飛奔,卷裹著一大片令她驚慌的色彩而來,接近了小西門,到了院子外的大門前。她竭力止住自己叫出聲,乾脆閉上眼睛,不看周圍人在忙什麼。
小月桂與常力雄兩人在屋裡了,桌子上紅燭燃得旺旺的。小月桂坐在床邊,帳子掛了下來,遮住了她。常力雄把帳子撩了起來,她打扮得精緻細巧,有如天人,幾乎讓人不認識了。常力雄驚奇地瞧著小月桂,她把臉轉過來,不讓他看見。常力雄把她抱住,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想掙脫開。
「還是不情願?」常力雄說。
常力雄把一碗茶遞給小月桂。她接到手裡,等著他發火。常力雄不但沒發火,反而自己給自己端過茶碗,喝著水。她盯著茶碗,不知下面的局面該怎麼辦,怯生生地說,「我該受到家法處置!」
「懲罰你什麼?你做錯什麼?你只是腦有反骨,天生不順從。」常力雄笑著說,「不過今天,你只是害怕,對嗎?」
小月桂點點頭,還是沒有抬起臉來看他。
「那就再等等也無妨。」他說完就回到床上。
小月桂喝了水,覺得奇怪了,便輕腳輕手走到床前,那邊已經開始打鼾。她揭開帳幔,看常力雄安靜的臉,這個人真是言而有信。她走過去吹滅蠟燭,坐在床邊想了想,便脫下鞋子,上了床,躺在常力雄的旁邊。
她側翻過身體,臉轉向常力雄,身體漸漸靠近他,最後勇敢地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自鳴鐘在擺動,不知疲倦地走著。過去了許多個晚上。這天晚上,小月桂覺得口乾舌燥,她翻身下床,趿上鞋,仔細地掩好帳子。
走到樓下廚房,她看見月亮如彎刀斜掛在天空。遠近一片靜寂,偶有馬車嗒嗒的蹄聲,似乎從另一條街上傳來。
她端著茶具順樓梯而上,腳朝上邁一步,她的身影就高一步。頭髮散亂地披在肩后。大概凌晨四更天了,這院子里好多窗都還亮著燈光,但大多門窗緊掩。即使酒興闌珊,歸者自歸,留者自留,夜還遠遠沒有打算結束。
她悄無聲息地進房,喝了水,走到床邊。
柔和的燈光透過帳紗來,常力雄睡著了,平靜地打著鼾。她抬起身,仔細看他裸著的胸,以前她注意到他一身錦緞一樣的好花綉,現在才看個仔細:左鳳右龍,綠藍相間,鳳羽龍鱗,色彩鮮亮,圖案做得真細緻。他曾說,這是熬了好幾個月的刺痛流血才綉成的。
常力雄呼吸起伏時,左鳳右龍,好像在他胸前裊裊對舞,她不禁笑起來。想伸手摸摸,看看刺得有多深,有沒有傷疤。只是怕弄醒他,才止住這念頭。
他翻了一個身,盤在頭頂的長發落下來,遮住了左臉頰,她伸手想給他輕輕撩開。
在這一剎那,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醒神地看了一下,又倒在枕頭上,自個兒笑了起來。
她揉著被捏痛的手腕,埋怨地說:「不識好人心!」
他拿過她的手腕,揉了揉,「不要惱,我吃江湖這碗飯的,睡覺也半張著眼。」他接著小月桂遞上來的茶碗,起身喝茶水,待她燒好煙,便擱下茶碗,取過煙槍吸了一口,鄭重地對她說,江湖上他有好多仇家!官府里——就不說了。今後不要不聲不響就靠近他。
「誰想靠近你?!」
她正準備去取簽子挑通煙眼,他卻把煙槍擱到一邊,一把將她攬在懷裡。「你姆媽說你樣樣不行,我怎麼覺得你樣樣好,我心裡想什麼你都一清二楚。喜日子的晚上,你居然一聲也不吭,換了別的女孩子,要害怕得折騰大半天。」
他說的話讓她臉紅。她轉過身去,說她也怕,她當時不知道會流血。
他拍拍她的臉頰,說她就輕輕哼了一聲。這叫他另眼相看。況且,在那之前他好多天沒給消息,真是有事。她心裡怎麼想他不知道,嘴裡到現在一字都不提,看來她是個沉得住氣的角色。
她心裡咕噥,這個男人好精明!知道我心思,還故意試試我。她將心裡的話表達出來:「侍候常爺是月桂的福氣,只要能侍候得上,感激還來不及。」
他拍拍她的臉,「還加上會說好聽話,不給男人添麻煩。也好也好,你現在不覺得我強迫你了。」
他欠起身喝了點茶水。本不願慾火來時亂答應女人,但是他無法制止自己:一心想讓這個可憐可愛的小女子高興一點。
「等選個好日子,正式娶你過門。」說完,他自己高興起來,把她拉到懷裡。
她依偎著他,說只要常爺像現在這樣天天來,別的她什麼都不想。
他答應她,天天來,不光天天來,還想帶她在身邊。
她的手指點著他的嘴說:「我有什麼好的,大腳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