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黛玉說,好幾個月前在鄉下拾來的粗丫頭,現在鄉下也尋不到像樣的女孩子了。她讓小月桂走近兩步,讓常爺看看!「你看這丫頭長成這麼個醜八怪,眼太大,嘴太寬,腿太長,人太高。」她手指幾乎直戳到小月桂身上,「更怪在這奶子,莫名其妙那麼大!難看死了!我從她舅媽那兒買來還花了一疊銀子呢。」


  常力雄只是簡單地問:「多大?」


  「說是十五,都沒十五的樣子,我這買丫頭錢怕是白折了!瞧把她享福得白白紅紅的。」


  「回老爺,我十六。」小月桂的聲音很清脆,但沒敢朝那床上的兩人看。


  「誰叫你說話啦?」新黛玉拿起扇子拍打小月桂的胸前,「叫你束胸,你又鬆開了?!」


  小月桂半心半意地抗議,因為常力雄的眼光正盯著她看,她不願意在這個咄咄逼人的眼光下向新黛玉退縮。她禁不住抿了抿髮乾的嘴唇,輕聲說:「束住透不過氣來——」


  新黛玉沒等她說完就打斷她:「不束,你賠我錢!」她依然轉過身來對常力雄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不是見她爹娘死得早,可憐孤兒,一時起善心,做好事,一品樓哪會要這樣的醜丫頭?換做佣婦娘姨,倒也罷了。但是娘姨是要有丈夫的婦人,小姑娘不能做。兩個月前有土佬南京客看中她,我讓她服侍,好歹提拔她成個小倌人嘛,或許也是個辦法。」


  「我就知道你這狐狸精打得一手好算盤。」常力雄譏諷新黛玉一句。


  新黛玉不在乎常力雄的語氣,照舊傾訴她的苦惱:這孩子還死活不幹,鬧得客人也沒了興緻,還得她出來賠罪。被管家用家法治了,挨打罰跪,還是不服,最後關了兩天,打死都不服。鬧得整個一品樓,為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丫頭,上下不安。


  這番話倒讓常力雄來了點興趣,他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端詳這個丫頭。


  看來常力雄是新黛玉可以無話不談的人,發點牢騷,訴點苦經。


  對這樣知心知意的男人,女人往往容易失去戒備,一糊塗就踩過了線。


  她得意起來,說她只用了一句話,一句話就把這犟騾子給治服了——「明早就送你回鄉下去!」——結果這犟騾子馬上朝她求饒。


  小月桂還是靜靜地站立在一側。她的漠然把新黛玉又點起火來,說其實她若能真接客,客人一定會嫌我們書寓沒有品位雅趣。最最不像話的是一雙大腳!新黛玉對常力雄解釋完,轉過臉命令道:「小月桂,脫下鞋來讓常爺見識見識大腳女人。」


  小月桂羞得無地自容,想一跑了之,但是新黛玉的威脅,記憶猶新,她可不願沖了姆媽的興頭。無可奈何地脫下鞋子,在亮晃晃的地板上,害羞地動著腳趾,與新黛玉那三寸金蓮相比,這雙腳真是大得出乖露醜。小月桂自己看一眼,也羞惱得不行。


  但是旁邊正好是常力雄垂吊在床邊的一雙大腳,比她的大得蠻橫,堅實粗壯,長著黑曲曲的毛髮;她的腳掌細長白嫩,指甲透亮,二腳趾與大腳趾差不多一般齊。她愣在那兒,看得入了迷。


  「腳丑到這樣子,不是命該做娘姨的坯子?瞧她那副臉,還挺委屈的,長成這個怪相,心氣還比黃浦江上洋船的汽笛聲高!」新黛玉真是替這女孩子擔憂,「哎呀,怎麼個了局嘍!」


  這話終於提醒了常力雄,他一笑,說:「好啦,不要拿丫頭出氣了。穿起來吧,讓她穿起來!」他把眼光收回來,朝新黛玉腳上捏了捏,說哪能個個女人,都像新黛玉當年那樣絕世美貌,海上四大名花品評第一?


  新黛玉認為此話有道理,不過大觀園裡,丫頭如果不俏麗,也壞了看官的脾氣。新黛玉眼睛瞟了下小月桂,厲聲讓她離開。


  小月桂穿好鞋,收拾起盤子,朝門外走。常力雄端過新黛玉遞上的茶碗,喝著茶水,不經意地看著小月桂的背影,突然心裡一動。她穿的丫頭服裝,太緊,擠著身子,肩有些寬,腰部細柔,顯然不是公認的美人娉娉婷婷,在風塵女子中,很少見到。


  這種風韻很特殊,好像只是清純的鄉下土氣,他年輕時就熟悉的那種民間女子的粗獷。


  似乎太熟悉一點,他想,不至於看一眼,就逗得他竟然心跳起來。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他這才想起來,小月桂端著東西的樣子,很像剛到書寓門口時看到的「西洋春宮」畫片上,那個扛著水罐的西洋美女。


  可能是由於個子較高,上衣掛住在後腰像流水衝到樹榦一樣,行走中攔擱成波紋流動,沒有直落下去,反而把臀腰全部顯了出來,套在褂子下的寬褲腿在飄飛,整個身體悠然搖動。這幅景象,彷彿即刻就會消失。


  常力雄突然厲聲說:「停住!」


  小月桂已經走到廳里,猛地聽到他的話,嚇得渾身一抖,停止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你等等!」常力雄說。


  小月桂不知所措地垂著頭看自己的布鞋。想了一下,她半轉過臉側身對著屋裡的兩人,然後抬頭挺胸,手抓緊托盤,害怕得氣都不敢喘。


  新黛玉已經下床站到地上,手裡本拿著茶碗想喝水,這時僵在半空,不知道常力雄是什麼心思。


  「你嫌她做丫頭活兒都不配?」常力雄轉頭,對著新黛玉慢慢說,「那就給我吧。什麼價?」


  新黛玉大吃一驚,完全沒想到聽見這種話,茶碗差點跌落到地上。


  但她不愧是見慣男女風月之事,一向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心思無可理喻,也時刻準備他們在這事兒上悖亂胡鬧。


  她放下茶碗,不緊不慢地說:「常爺,你英雄一世,哪怕嘗野鮮味,也得看人。我這兒的幾個姑娘哪個不比她強?你以前看上過兩個姑娘,都受抬舉大紫大紅。若是你想要別人,海上名花野花,儘管你挑。找個大腳丫頭,會讓全上海碼頭江湖笑話的。」


  她說話漸漸沒了聲音,因為她看見常力雄根本沒有聽她說,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側立著的小月桂胸前布衫下頂起的乳頭,他那神態讓新黛玉明白了一切。


  她一甩袖子,很大氣地反過來說話:「這方圓十里華界洋場,都是你常爺的地盤。你要一個丫頭還不容易——送你得了,一文不取。」


  常力雄馬上接著說:「我可是認真的,你的光面子話得兌現。」


  看來常力雄不是拒絕聽她說話,他只是裝作沒聽見他不想聽的話。


  有時讓人覺得此人心粗嘴拙,但一旦被他的耳朵抓住關節要緊,他立刻劍光一閃,一語封死。


  新黛玉漲了一臉紅。她走到小月桂面前,仔細打量后,又踱到常力雄面前,本想說什麼,卻忍住了。她依然滿臉笑容地說:「常爺呀,你高興,就帶回家去吧,多一個仆女,服侍你那麼多偏房。可別怪我沒告訴你這丫頭粗手粗腳,打碎你家裡細瓷水晶玻璃什麼的。」


  常力雄坐在床頭邊,穿上鞋,清了一下喉嚨。新黛玉笑容趕緊收住。的確,他常爺是上海煙賭娼業的後台,一品樓這個上海花界第一招牌,是他扶出來的。他和新黛玉關係再老,也不允許他的權威有半點折扣。


  「不往家帶,就放在你這裡。單開一房,配上兩個娘姨,月錢跟其他的姑娘一樣,全部新行頭,房裡陳設要她喜歡的。」


  他話說得不狠,但一字一釘,容不得反駁,而且明顯是沖著新黛玉來,開口說話像下命令似的,讓她心驚肉跳。她知道常力雄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她沒有氣得頭腦發昏到這種程度,為一個丫頭得罪常大爺。「行行,常爺要什麼,就有什麼。」


  但是小月桂忽地轉過臉來,看著常力雄說:「我還沒願意呢!」


  新黛玉跳了起來,這下她有了發脾氣的理由,她衝過去想打小月桂,一個賣斷身的丫頭,不識抬舉!


  常力雄一把攔住她,自己披上衣服,走到小月桂面前,溫和地說:「那麼,你是願意,」聲調慢悠悠地,「還是不願意呢?」


  小月桂仰臉看著常力雄火辣辣的眼睛,她手裡緊握著托盤,禁不住他看,臉轉開,目光移到門柱上。可是常力雄又走近一步,眼睛盯著她不放,他的目光停在她微微啟合的嘴唇上,加重了語氣,「到底願不願意呢?」


  小月桂突然滿臉緋紅,一揚頭,扔下手裡的東西就跑了出去。那托盤落在地板上,竟然不如她的腳步聲響。


  常力雄仰頭洪亮地笑起來。


  小月桂跨出門檻跑過走廊,奔下樓梯,直跑進黑黑的門洞里,迎面對撞上一個青年後生,險些碰個滿懷。


  但是她幾乎都未看對方,就在快跌倒那一瞬,靈敏地一閃身,頭也不回地沿著圍廊跑掉了。青年後生納悶地注視她跑走的矯健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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