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讓服務員給每位客人打老鷹茶,安排坐下。店面不大,三十多平方米,兩個大間,可是乾淨,爐子已點燃火。店裡牆上掛的全是老重慶幾個有名的城門黑白照片,倒是有品位。三哥和三嫂安排親朋們坐下,一共有五桌人,剩下五個人,暫時坐一桌,說是還有人未到。小唐和小姐姐和我一桌。他跟著我去衛生間,在過道那兒等著我。見我出來,他說:


  「你知道,我不能吃辣,再說,我今天下午得走。」


  「那麼我陪你另找一家餐館吃午飯吧。」我說。


  他點頭稱是。


  於是我對三哥說,也對小姐姐說了。小姐姐這次也沒說要和我們一起。


  我們出得火鍋店,走了不到三分鐘,經過了幾家小麵店,他不滿意,我們繼續走,就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家小餐館,看起來不錯,就進去了。從窗口可以看到石橋廣場的公共汽車站,那兒有好些人在排隊,一旁是居民樓,曬著洗過的衣服被單,花花哨哨。


  小唐把菜單遞給我:「還是你來點吧,你知道我吃什麼不吃什麼。」


  我一看,全是有辣椒的,辣白菜辣黃瓜辣四季豆,當然肉片魚豆腐裡面放的辣椒會更多。不過滷菜不會放辣椒。所以,我點了一個鹵牛肉和腐竹,一個清水豌豆尖湯,一個西紅柿炒肉片,讓服務員不放辣椒和味精。


  服務員離開后,小唐說,「夠了。我不拒絕四川菜,但是受不了巨辣,更受不了超級咸,彷彿咸罐子打翻。四川人口味重,真是不怕得病。」


  我說:「你知道的,我們家其實和一般四川人家裡不同,母親是四川人,喜麻辣;父親是江浙人,喜歡清淡,不能吃麻辣。從小我們家做菜都是分兩種味道,菜好之後,先裝一碗清淡,再放辣椒和花椒。」


  餐館里沒有什麼人,冷盤馬上就上來了。小唐向服務員要了可口可樂,我則要了一壺菊花茶,放了冰糖。


  他動了筷子,胃口不錯,吃了一會兒,他說,他未想到自己來參加我母親的喪事,否則不會有機會與我見面,也不會有機會坐在一起單獨吃飯。


  我說:「難為你專程跑一次重慶,你為母親最後送行的心意,和辦母親新房子手續的心意,我不會忘記。」


  他說:「你怎麼這麼客氣。」


  我說:「我一向客氣,只是以前你沒覺得。」


  他嘆了一口氣,說起小姐姐到南都大學在校園追他之事,他很痛苦地回憶那過去的一幕,足足有好幾分鐘。


  我沒有插話,他的敘述基本和我所知道的相似,小米講給我聽,小米聽她母親講,她母親聽小姐姐講。只是角度不同,口氣不同,他就成了受害方,小姐姐成了報復方。他說,他跑不過小姐姐,不過他會躲,她終是找不到他。「你沒聽說這些事嗎?兩個女人打起來,我沒法幫誰。」


  「因為她們愛你。」


  「才不是愛我,是要爭個輸贏。女人怎麼一個比一個難弄!」他喝了可口可樂,說吃完飯後,就直接到我家拿他的包走人,不想與小姐姐見面。


  「打個招呼吧。」我說。


  「你轉告她吧,對我死心了吧。」


  「你最好直接告訴她。」


  他說:「因為她聽你的。」


  我說:「你弄錯了,她是一個獨立的人。我一直壓著她,不讓她弄出事來。」


  「她可以通過法律途徑尋求解決,」他停了一下,「而不必採用法律之外的辦法。」


  我嘆了一口氣:「舊話我不提,你心裡清楚,也不必提誰負了誰。」


  「只是讓她再也不要來威脅什麼我欠她一百萬英鎊,我要過自己的日子,她也要過自己的日子。你可以說我自私,但我就是想為自己活著。」


  他的眼神非常冷漠。


  我說:「在不損害他人前提下的利己,是最受人尊重的,想一想,誰不想為自己活著,小姐姐也要為自己活著。」我告訴他,曾讀到一篇文章:羊群被獵人追擊,被逼上崖頂。最後無路可走,要麼跌下崖底死,要麼跳到對岸山峰。幾乎是一剎那,羊群自我組合,一頭強壯的大公羊配一頭小羊或一頭虛弱的母羊,一對對有次序地朝無法企及的彼岸山峰跳躍過去。大公羊竭盡全力躍到最遠極限,快墜落時,一同跳躍的小羊或母羊,以它脊背為踏板,猛力蹬踏,再度躍起,跳到對面的山峰。那隻公羊作為跳板,摔到崖下屍骨無存。小羊和母羊,卻得以逃脫而生存下去。


  他聽完,非常生氣地說,「你譏諷我這人類,反不如一頭公羊。原來你跟她一樣恨我!」


  「你看錯我了。我想說的是,我不希望你那樣對待小姐姐,她除了你,什麼也沒有,你是她的生命。你若是不想害她死,那麼就好好與她道別。來得漂亮,走得也漂亮。」


  他不說話。空氣沉悶,室內溫度也上升,得開窗才行。我請服務員開窗。樓房裡有家人在放CD,輕輕的音樂飄入,像是舞者在舞蹈,節奏非常強烈,很像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不錯,就是《第七交響曲》第二樂章。死神扛著刀臨近,穿著黑衣的人們低頭默哀,號手吹出的聲音,深深地嵌入破碎的心裡,到處是小桃紅,從浩瀚的三峽大湖裡升起水面。


  曾與他在倫敦家中,他把收集的古典音樂唱片一張張介紹給我,放在唱機上,其中也有這張唱片。那時沒有小姐姐的存在,也沒有其他人的存在,那時風和日麗,街上蕩漾著茉莉花香。雖然我對國家前途、人類理想幻滅,童年的可怕記憶追擊我,可我依然渴望在這樣一個奧斯丁筆下的寧靜小鎮,得到愛和撫慰,是的,最終時間會洗卻一切。


  我看著他,他眼睛跳過我瞧著門口,說:「誰能做到完人?難矣!」


  9

  服務員把準備好的賬單拿給我。小唐不好意思了,說:「習慣了要你付,現在還讓你付,就不對了。」他把賬單拿過去,掏出錢包來,付了賬。


  他這句話讓我很傷感,好多年的事都浮現在眼前,遇到類似的場合,都是我付賬,小唐心安理得。我們兩人正順街沿走,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接過來,一聽,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是一個非常好的朋友的電話:「你方便說話嗎?」


  我看看小唐,小唐說,「回母親家的路我認得,這樣吧,我先走著,你忙你的事,到此,我們道個再見吧。」


  我讓對方等我一分鐘。我對小唐交代了幾個明顯的路標,伸出手去,與他握手。他沒有看我的眼睛,大概還在為我剛才的話生氣。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我才說,「這樣與小唐分手真是讓人心裡難過。」


  「你們真的單獨在一起?」她問。


  「我們剛才在一起吃飯,當然,話不投機,不愉快。」


  「你還想愉快談話嗎?」她在那邊笑起來。


  我非常窘,她大概也覺得不該在這時候開我玩笑,便打住了,「我問你,有沒有一個記者要採訪你?」


  「沒有。」


  「那就好。」


  我說:「等等,我想起來,有個記者發手機信息來,要來採訪我回重慶之感想。想我談談我的書。我婉拒了,大概是聽到我母親去世的消息吧。」


  她說:希望不會再有記者來找我。她很抱歉沒能參加我母親的火化。


  她說有些事應該讓我知道。


  我握緊手中的手機,彷彿手機會離開我。我盡量放鬆口氣說,「請你講。」


  10

  她說她與重慶信息報記者Y的老闆是朋友,知道Y是我的粉絲,採訪過我的母親。聽到這兒,我的心就撲騰了一下。


  我幾個月前在網上讀到過重慶信息報記者去南岸找我母親的文章。她沿著我自傳里的描寫,找到三個老院子,見到了好些我書中人物,其中有整治我母親的王眼鏡。我母親開心地告訴記者,我前陣子剛回來為她做了生日大壽。


  她在電話那頭說:「這個Y記者去了,要找你母親,鄰居說你母親在江邊垃圾山。」


  我心裡撲騰得更厲害了,母親果然在撿垃圾!鄰居獨眼馬媽媽說的就是真的。那個王眼鏡心裡有多麼嘲笑我和母親!

  記者覺得奇怪我母親怎麼會撿垃圾?她多了一個心眼,問周邊好幾個鄰居,他們各說不一,說是我母親經常被餓飯,沒有吃的,不許吃中飯。吃飯的時候,母親搛菜,搛不牢,菜掉在地上,要母親拾起來吃,母親再搛,被打掉筷子。「吃」完飯後,母親餓得沒法,只好到廚房,吃剩飯,被抓住,扯過碗來倒進馬桶。


  母親到中學街路口馬媽媽雜貨店,馬媽媽塞了兩個包子給母親,被五嫂看見,罵了一宿,問母親為什麼要拿別人的東西吃?丟人現眼,讓她沒面子。


  母親說:「餓。」


  五嫂一聽更火了,罵母親給她添事,年輕時不要臉,老了不知好歹。她讓母親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飯,要分開吃,母親愛吃稀飯,她愛吃乾飯。


  母親發現錢少了,提了一句。五嫂她惱羞成怒把母親房門撞得打雷一樣響。母親把耳朵塞住。五嫂說你這老不死,不識相,都要等到孫子來拿錢,證明你真老成一塊爛木頭了。母親說你不要這樣罵,我兒子對得起你,我也對得起你。五嫂朝母親扔過去手上的杯子,砸在母親肩頭。母親說你不要動手。五嫂說這個家我做主,她連菜帶盤子扔過去,盤子中了母親的後腦,沒出血,但母親痛得叫了起來。五嫂說,你告訴誰去都沒有用,沒人相信。


  母親從那之後,經常忘事。


  與母親同樓層的鄰居說,一家子人給母親開會,說六妹的事是醜事臟事,她寫書出書,也不能改變事實。母親受不了,高血壓發作,送去醫院。也有鄰居說,母親失去記憶,在街上見了長得像生父的人,就追上去,叫小孫。


  還有一次母親在輪渡口站了一天,說是等小孫,小孫與她約好要帶食物給她的六個孩子吃,鬧飢荒,都餓死人,不等到小孫,回家孩子們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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