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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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完電話,站在門前,看見五嫂在走廊。我向她招手。她走了進來。我說:「五嫂,我們能談一談嗎?」
她說:「啥子事?」
「我直話直說,你不要在意。我聽說媽媽死前撿垃圾?」
她一點也不吃驚,說,二姐已給她說過這事,叫我不要沒事找事。母親有段時間只是愛買報紙看,覺得報紙扔了,可惜,就把報紙收集起來,到收購站賣。她和家裡人一起說了母親,母親也就沒再做了。
她的樣子不像撒謊,說得紋絲不漏,這個故事的版本,我願意聽。我本該罷休,可是我內心有股奇怪的力量,不滿意她的回答,直接把話扔過去:
「那你為什麼沒告訴我呢?你不會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吧?」
「六妹,我不曉得你在說啥子?」五嫂口氣並不堅決,她好像是在找什麼人似的看了周圍,才說:「你在懷疑我,我有事不告訴你,我能那麼做嗎?啥子人嚼舌根,造謠?真是腸子節節長,沒一節是好的!」
我看著五嫂的眼睛說:「當著我媽媽的棺材,你告訴我實話。」
「好女兒易做,好媳婦難當。」她說完,一甩手就出了房間。
我一個人在屋子裡。明顯是有事,不然五嫂會非常生氣,非常憤怒,可她沒有。我從窗子看下去,沒有看見五嫂。壩子里親朋好友擠坐在桌子前,喝著茶水剝著瓜子和水果,專心地聽歌,在歌單上用筆畫圈點歌。那邊唱卡拉OK早就完全成了喜唱,唱到好處,大家一片喝彩,台下的人興緻高的,跑上去高歌一曲。
小唐走進來,說他上了好幾次衛生間,肚子不舒服,想休息。
「那我找小姐姐。」我說。
「為什麼非要找她不可?」他聲音不悅。
「難道你沒明白她是為你才唱樂府《子夜歌》?」
他點點頭。看得出來他也著實吃驚,他與小姐姐在一起那麼些年,一點也不知她有如此才能,起碼那二胡拉得不比喪事樂隊的水平差。「真人不露臉。這個家每個人都有秘密。」小唐感嘆不已。
「是啊,我該向你道喜!」我平淡地說。
小唐馬上緊張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放鬆吧,沒別的意思。」
這句安慰他的話,卻讓他更不安,他說:「總不可能全隨女人們控制過日子吧,男人也能做自己的主。打個比方,湍急的河水,有各式各樣的漂浮物,它們朝各自的目的地去,誰也阻止不了,可是它們是那般無奈。」
他的聲音在喧嘩聲中,非常遙遠,可是我聽得見,就是看他的口型,我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這回他的比喻,觸動了我,也許是他說了真心話,讓我感覺他心裡負荷極重,作為男人,他有多麼失敗。他曾對我說過,女人是多麼兇猛的動物,一個比一個可怕,都來不及多想,便從一個火坑跳入另一個火坑。
「想什麼呢?」他問。
我嘆了口氣,說一回到這兒,就想起過去,心裡就生滿霉點。
他說,「記住吧,你和我始終在那裡,彼此不會突然背過臉去。」他的眼裡有淚。
我的心很痛,隔了一會兒才說,「你註定是那種活得轟轟烈烈的人。」
小姐姐上樓來,打斷我們的談話:「猜到你們就在這兒。」她手裡提著一個皮包,對小唐說,「我們先去二姐家休息吧。」可是她朝下走了兩步階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很不高興地說:「你給五嫂說什麼了,她在下面哭。」
6
小唐轉回房間里去,要用衛生間。我忘不了小唐看我那一眼,不奇異,但有暗示,似乎在說,瞧,你終於惹馬蜂窩了,還不小心。
我下五層樓梯,準備好挨姐姐嫂子們訓。樂隊正在放香港歌星奚秀蘭的歌,有人在跟著唱,跟著舞,表演得有激情。不過聲音沒壓過歌星: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徵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可是姐姐嫂子們看見我,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大姐二姐三嫂五嫂圍坐一桌,在和新來悼唁的人講母親死去那一刻的事,她們如何害怕,如何悲傷到亂七八糟的程度。聽的人聚精會神。五嫂說那一兩個小時里,她五層樓跑上跑下不下五十趟,通知人,拿東西,人急起來不覺得累。
看起來,一切風平浪靜。如此結果,出乎我意料。
這個晚上喧鬧無比,不時還在放鞭炮,空氣一片混濁。朝母親的靈柩跪下燒香的跪下燒香。竄到此售盜版DVD電影電視碟片的小販,讓人挑片子。大門外有一個大鐵桶棉花糖機器,糖粒撒進去,轉繞出一圈圈豐盈蓬鬆的雲朵。白熾燈下,孩子們跑來跑去。
王眼鏡走上石階,一身酒氣,她手裡抓了一根白手絹,煞有介事。王眼鏡一出現,就被三哥看見,大肚貓反應更快,攔住她。她就院門外哭開了:
「我來是哭喪,哭喪你們會嗎?不會,讓我來教你們。」她看著三嫂:「出殯時,你這當家的長房媳婦要唱『開大門』,否則石媽會在陰間受罪。」
「她醉得把你媽當成石媽了。」大肚貓對三嫂說。
「趕快扶她走吧!」三嫂說。
「我不走,我就等著這一天,我的兒呀,我的老頭子,我都沒有給你們唱。我的石媽老姐姐,你不要恨著我。」馬媽媽讓她的媳婦女兒把王眼鏡拉起來,另一個八號院子的鄰居也加入,把王眼鏡拉走。她不肯走,脖子扭著說:「腦門心頂著個黨,黨交任務,革命群眾現在還得聽黨的話,誰敢不聽?」
小唐下樓來,這一幕已近尾聲。他跟著小姐姐往院門外走。我說我不想去,想留到這兒與大家一起給母親守夜。小姐姐看著我的眼睛說:「六妹,求你了,今晚你得陪我們。」
我們三人下到江邊約里克咖啡館那兒,等計程車。
臨近午夜,南濱路非常安靜,對岸的燈光映在江水上,山上六號院子傳來的吵鬧聲成了背景聲,很不真實,我、小唐和小姐姐並肩站在一起,路燈之下,我們的身影投在地上,看上去是那樣互相信賴地依靠在一起,尤其是他倆的身影非常親密。怎麼就不可能持續一生呢?多少年的路都走完了,走到這兒,再往前,不就成了。
人是自尋麻煩的動物,說起來再可憐,也是自找的。
從山坡上又下來六七位參加追悼會的人,不過有兩個人是開車的。都是二姐夫那邊的親戚,我們不熟,但他們認得我和小姐姐,問我們要去哪裡,就讓我們上車,說帶我們去。
開車的小夥子放了簡·伯金的歌:「昨天是一天,像任何一天,像每天一樣孤獨,同樣是傷心地度過這一天,太陽下山時沒有我,突然有人踩著我的影子,他說,喂!」
「他想問我,我不在的時候你做什麼?為什麼你在自己的影子里獨自哭泣?」
車裡的人都在專心聽。
夜色貼緊車窗,江水扑打著岸。沒一會兒,小姐姐叫停車。
我們站到馬路邊,與車上的人招手道再見。
這一坡馬路很陡,但是爬上去就是二姐的家。我和小姐姐走上去,不累,小唐就不一樣,直喘氣。有一個賣藕粉的小販還在馬路邊,小唐說:「我們吃一碗吧,拉肚子都拉餓了。」
小販趕緊請我們坐木凳,我們看小販把磨好的藕粉倒入翻滾的開水裡,那是一個舊式銅壺,下面燃著木炭火。
一人盛了一碗,小唐接過來,教我們輕輕吹,以免太燙,會傷了嘴。
小唐一口氣吃掉半碗,這才停了下來,說他當年下放到農場,在母親的生日時偷跑回上海家中看母親。夜很深了,母親就是給他做了一碗藕粉,甜甜的,待到母親在「文革」中被抓走,後來得了乳癌,當然不能醫治而慘死。他想念母親,就會想到母親給他念書,他十三歲就是一個失眠者,想得太多,睡不著覺,氣得天天捶地板,也是那一年得了肺病。共產黨趕走國民黨沒幾年,上海作為直轄市,一度也像其他中小城市一樣物資缺乏,搞配給制,連肥皂牙膏都難買到。他因為是少年肺病患者,得到政府配給,可有半斤牛油。母親給他做菜時,省著牛油,就把牛油繞在鐵鍋上邊抹一圈,讓菜有牛油味。母親會哼唱江南小曲。他跟著唱,母親停下來,看看他,笑他五音不全。他想念母親那笑,回回都會想母親做的藕粉。只要遇到賣藕粉的,他都不想放過。可是與母親的藕粉相比,都沒那甜膩的味道,放再多糖,也沒用,每當此時,他就更想母親的藕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