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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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從沒幫過母親提過一次重物。我幼年時,母親出過遠門嗎?幾乎沒有。她除了在家裡,就是在造船廠,有好幾個周末她挑一擔船廠分給職工的木柴,氣喘吁吁從江邊爬上山坡來,但我沒幫過她一次。她邁進六號院子大門,進堂屋后,她擱下木柴,手握著扁擔站著,正好逆光,母親變得陌生,她的腿奇粗,肩加寬,背開始駝,頭髮混著汗遮住半張臉,故意看不見我。
在我出國后,母親總在我回重慶看她的時候,與我睡一床。母親熄了燈,借著窗外光線,與我說著話。她的話像春日細雨,綿綿不斷。她說那年春節前父親與浙江老家的親弟弟相逢,是大半個世紀唯一的一次。父親1939年在老家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行軍經過十一個省,最後部隊撤離時,他做了逃兵。父親在重慶船運公司做了水手,在長江上走過多少來回,卻從未返回家鄉。後來眼睛瞎了,回家鄉也沒有用了。
父親那年八十一歲,叔叔七十六歲,在重慶南岸,臨江而立的白房子里,他們度過了半個月。分手時,兩個人抱頭大哭。母親在一旁看著,也掉淚。
我活到這個年齡,從未見父親哭過,他與叔叔的語言用哭表示,江水在那時清澈,河床枯乾,拿一塊木板,就可以輕易地游過長江。
母親說的是1998年,我已三十六歲。
我喜歡會哭的人,但我不喜歡父親哭。父親哭,心裡裝滿了秘密和委屈,連親生弟弟也不能說。對母親何嘗不也是一樣。
父親病退回家之前,既是船長,又是領江。他開過最大的一條船,是客輪,從重慶到上海。那次本可接近家鄉浙江,但船過三峽,就不讓前行了。一船人被整頓檢查,他們要父親交代1949年共產黨解放重慶時他替國民黨軍隊押送軍火之事。父親說,他是被抓著槍逼著乾的。
「那你寧肯光榮犧牲,也不必干。」負責整頓的人說。
父親受到處分,由客輪調到貨輪,開長江上游一帶。但並未放過他思想改造,整頓的人要他檢舉還有哪些人,當年也給國民黨軍隊開船運軍火?
父親說,記不得別的什麼人。
整頓的人說父親包庇人,罪加一等。
父親氣得沒吃飯,本就缺乏營養他眼花,連日連夜加班,父親雙眼冒金花,從船上掉下江,救起來后,被送入離宜賓最近的縣區醫院。
父親與護士認識了。她有個孩子六歲,丈夫到農村搞調查,飢餓加上得病死了。
母親與我生父在山上,剛下班,身上頭髮全是汗,母親用毛巾擦臉。他們還不是情人。母親說得請假去看丈夫,終於收到了父親請人拍的電報,他出事了,頭摔壞,醫院檢查出眼睛也有問題。
母親趕到宜賓,到醫院看見護士的第一眼,心裡就明白了,對父親說,她不僅僅是護士。
父親沒有回答。
母親找到護士家,護士打開門,沒有想到,一臉驚訝。母親發現她的床下有父親的布鞋,屋外曬著男人的衣服。那布鞋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
母親走了。
母親不是嫉妒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
父親傷好后,眼睛確認不能再在船上工作,便回重慶了。
父親再也沒有回宜賓。
母親在事過三十多年後,還記得這事。我真想知道父親怎麼想?母親說父親不時寄錢給那母女倆,母親說她們也可憐。
7
我十八歲,弄清自己是一個非婚私生子的身世后,離家出走。無行李一身輕。後來在北京一個文學院作家班讀書寫作,1989年夏天,學校解散作家班,我在北京東躲西躲三個月後,在十月份轉到上海一所大學中文系讀書。沒有箱子,一個朋友送了一個大旅行包。我把大包剪開,手縫成兩個,容易攜帶,裝所有的書、稿子和少得可憐的衣服。好幾個朋友送我到北京火車站。
到上海卻無人接,一個人來回搬兩個沉甸甸的包,再從車站搬到公共汽車上,汗流浹背。上海啊上海,一到這塊土地,就累死累活,我與上海如此結下緣。那段時間讀的書差不多都是上海租界幫派妓女歷史雜書。
從上海到倫敦,年年從中國回到倫敦,行李由多到少,裡面都是丈夫要的治感冒、高血壓和鼻炎的葯。
從未帶兩個旅行箱回重慶。除了自己的換洗衣服,全是帶現金。我靠寫字掙了多少,剔出自己的生活費,就帶多少,給母親和姐姐哥哥們。他們的孩子,讀不了重點學校,就要繳費,讓母親墊錢,我再把錢給母親,讓母親親手給他們,以便他們對母親好一點。支持他們的下一代讀書,成了我的義務和責任。這些年逝去,沒一個下一代孩子讀書成了氣候,也沒聽到他們對我說一聲謝謝。人忘性大,不記仇就好。很少聽到哥哥姐姐說他們的孩子如何,也聽不到侄兒女自己告訴我他們的學習情況。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見了我,叫聲姨后,一般不開腔。大概是緊張吧,姨是個作家,說錯話,會被笑話,更不知手腳擱哪兒自在。他們有自己的猜想和度尺,可也不能不受自己父母的影響,姨是有壞名聲的外婆生的壞女人,從前是這個家的恥辱,今後也是,姨的生活方式和言行,都與家裡背道而馳,不值得尊敬。
這會兒,他們基本都在,對我客氣地叫一聲姨,算是打了個招呼。兩個哥哥幫著大肚貓用一個大塑料口袋收拾盒飯的筷子和盒子,抹桌子。
「六妹,啥子不滿意的地方,多說點。」大肚貓對我擠出笑臉。
「她不管事。」三哥打岔地說。
大肚貓對三哥點頭哈腰,卻一樣轉過身來,對我說法師會到,保證晚飯吃好。他神秘地說,「曉得嗎,彈子石後街有一個女人暴死,埋的時候,棺縫中滲出鮮血來。陰陽先生不讓下葬,他用琥珀粉灌服死者,用紅花煙熏死者鼻孔。嘿,救活了,從此聲名遠揚。」大肚貓說他信服法師,法師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樂滋滋,屁股朝天走路。
這個以喪事為職業的傢伙,嘴巴怎麼越來越會說。他抬起臉來,看著大門口,高興地拍了一下胸膛,說,「哈,你看我們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8
陰陽先生是一個七十開外的矮小老頭,臉上沒任何錶情,穿了長褂子,黑布鞋,頭上一頂圓盤布帽。他在鐵筒爐四周貼了不少花里古嘰的紙,在地上鋪了一個蒲團,盤膝坐好。面前放著一個銅盆,他又變魔術似的掏出一個閃閃發亮的金壺來,閉眼繞身子畫個圓弧,站起來,揮著羽毛朝爐火潑灑,口中念念有詞,這樣過去了十分鐘,他睜開眼睛看大肚貓。
大肚貓走到他跟前。
他對大肚貓低聲說著什麼。
大肚貓在圍了好幾層看熱鬧的人群里對三哥打了手勢,兩人到邊上嘀咕。三哥找二姐小姐姐五哥還有舅舅等親戚。他們在討論什麼。最後,三哥拿了一支筆,大肚貓從陰陽先生那兒接過一張符紙,讓三哥在上面寫上生辰八字,交還給陰陽先生。
陰陽先生雙手捧在手上,對著天光照,反過來又照,突然火焰從手心騰起,那符紙燒起來。
「大力降魔扭轉乾坤法。」他頭不停地搖擺,像個球轉動,只能看到一道白圈,最後白圈轉成一個腦袋,朝天叫道:「風來吧!」
話音落地,一陣狂風湧來,那頁符紙被風卷到鐵筒爐子上,一瞬間無影無蹤。陰陽先生朝爐子走去,雙手合十,閉目念咒語,朝大肚貓點下頭。
「搞妥當了。」大肚貓對廚師說,「先燒鍋開水泡茶吧。」
大肚貓轉身與三哥耳語,三哥一聽,「這麼多?」
「陰陽先生出趟門就這個價。」
三哥不情願地從褲袋裡掏出一疊一百元的鈔票,仔細地數了二十張,遞過去。大肚貓拿過去交給陰陽先生,送陰陽先生上中學街,我發現此人灰白的頭髮有一縷掉出帽子,像女人那麼長,這人就是個女的。
大肚貓返回后,我問他。
他說:很難說那人是女是男,外號陰陽先生,明指他通陰陽兩界,暗指他是陰陽人,長有男女雙器官。以前做過巫婆,火眼低,懂死人語言,此人又懂法術,叫他法士更準確。不過在他們這個行道,都尊稱他陰陽先生。
三哥在院內壩子桌子前,用筆在一個小本子記賬。大姐下樓梯,一臉通紅,沒走到三哥跟前就嚷開了:「嗬,三弟,啷個回事嘛?」
三哥當沒聽見。
她又叫:「三弟,說說清楚。」
三哥沒好氣地說:「你沒看我忙著嗎?有事等哈兒再說。」埋下頭算自己的賬。
她一向有些懼他,便氣鼓鼓跑上樓梯。我緊跟了上去,一直走到母親房子里。
「我不在,就把我的生辰八字燒去送給媽。二妹,沒你做主,三娃子不敢。再說要燒,起碼也要跟我商量一下。」
「大姐,這是大家的決定。你是家中老大,應該像個老大的樣子。」二姐說。
大姐轉身看到我,馬上說:「那啷個不燒六妹的生辰八字?」
「她不適合。」
「不適合,我看你是巴兒狗,嘴裡說破她,心裡卻懼她。」
「有月經或身孕的人,還有守寡之人,法師不要。」二姐小聲地說。
大姐狐疑地看著我,我也吃驚。精明的二姐眼睛真毒,竟然看出端跡。令我吃驚的還不是這個,若我符合條件,那麼首選的人必然是我。大姐仍不停嘴,說是在農村,她就見識過陰陽先生的厲害,把誰的八字寫在符紙上,給母親燒去,這個人日後就早些去陪母親。一句話就是早死。這折壽就能驅掉在鐵筒爐上作的咒語。
「各人表一副孝心,你那套怪理論,傻瓜才信。」
「到此為止。」二姐說。
「好個到此為止!」大姐越說火氣越大,「二妹,你比我從來多長了個心眼。你要燒,怎麼不燒你自己?」
「你在咒我!」
「我就是要咒你!從小我讓著你,現在媽不在了,我為啥子還要讓著你,你以為你在家永遠是老大!這口氣我忍了幾十年,大姐我告訴你,二妹,從今個兒起,我偏不聽你的,看你拿我咋辦?」
我打斷大姐,「大姐不要說了,你看二姐不行了。」
二姐喘氣急速,她整個身體倚在桌子上,臉發白。二姐夫從裡面房間里出來,說得馬上到醫院輸氧!
他背起二姐就走。大姐要跟去,我一把攔住她,我說我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