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村子不大,十來戶人家,有池塘和竹林,山坡上開著紫紅的玫瑰。村子里的人看熱鬧,竟有三人站在雨中與開車送我去的朋友閑聊。


  「那真是他的女兒啊?」


  「長這麼大。」


  「這女,命真慘,爸窮得要命,到處欠債,還得悄悄付她的生活費。真不容易,長這麼大。」


  我見到生父的妻子,很老實的農村女幹部,身體很結實,一說一個笑。她對修生父的墓沒有意見,說是一直沒錢,心裡內疚著呢。言談中倒是高興我能這麼做,她給了我看一本相冊,大都是生父去世后,兩個弟弟在外工作的照片。他們生得與生父有些相像,卻不怎麼像我,一個戴眼鏡另一個偏瘦。那天她想做飯給我和朋友吃,我謝謝她。我的兩個同父異母弟弟一個在深圳一個在重慶城裡做事,都不在家。我留下在北京和英國的所有聯繫方式就離開了。


  兩年後我在重慶書店簽名售書,讀者排隊,邊上有些人站著看。有一個人有點眼熟,似乎是照片上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身邊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孩子。我只瞧到一眼,他們便不見了。後來大姐說她就在附近,聽到他們說,快去找姑姑給錢時,怕他們不明事理,弄出大家不高興的事來,就把他們勸走了。


  也可能是他們和大姐在新華書店見到一面,彼此有了聯繫,所以我曾去給生父修墳這事,大姐也知道。大姐知道就是全家知道。可是他們不知道,有一個弟弟曾來過好幾次傳真向我要錢,說他們的父親在我十八歲前負擔我生活費,造成他們生活困難。現在家裡要蓋新房子,缺錢,弟弟要看眼睛,缺錢。


  這件事丈夫代我處理,回信表明他們父親的生活費是作為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是法院判的,我作為姐姐沒有撫養弟弟的義務,更何況是私生弟弟幾十年沒有往來這樣的身份。


  對方回了信,說是我的自傳寫了他們,包括他們的母親,人人盡知,他們也有臉面,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還是要錢。丈夫回信,告訴他們不要說醜話,有一門親在這裡,比沒這門親在這兒強,誰也免不了真正需要人幫助時。


  來回的通信我都沒有看到,只是聽丈夫講述。吃飯時,丈夫告訴我馬克思的私生子的故事,那孩子由恩格斯交給倫敦東區一家人養大,說一口倫敦土腔。恩格斯去世前告訴馬克思的女兒們,之後,他們去見這個弟弟。沒有共同語言,毫無感情,總之形同陌生人,其實就是陌生人。血緣能說明什麼呢?如果沒有共同成長的背景,沒有相濡以沫共患難的經歷,沒有骨肉凝結的情感,便什麼也不是。


  我想到他們,不知我與他們的見面如何?我們都是過苦日子長大的,該有共同語言。互相寒暄后,我母親,他們的母親,都不能在話題里,是忌諱。可能說得最多的是我們共同的父親,他們得到了他的愛。想起那些看過的照片,有一張是弟弟們與生父在床上一起折水果糖紙的情景,生父的眼睛充滿了慈愛和關切,而我從未得到過。除此之外,他們會問我在英國生活如何?我該怎麼對他們講,講些什麼?也許不當心一句話就傷了他們的自尊心。最後,說來說去只會談到我們的父親,說他們與他度過的時光,他們不會明白,那是我永遠的痛處。


  大姐傳話,他們希望和我見面。但是大姐堅決反對,說這些人沾不得,她和他們接觸過,農村人,小里小氣,眼裡只裝著錢,從前不曾有感情基礎,現在撲上來就要錢,更不會有親情。


  大姐討厭他們,可又要和他們往來。大姐實際上是一個間諜,看我如何與他們往來,若給他們錢,再反過來向我要。若是我不給,或給了不是她想要的,她就會在家裡惹是生非,找母親出氣。


  免了這些麻煩,我一直沒有見兩個弟弟。


  4

  就在我和大姐站在六號院子院牆談話之際,小姐姐站在空壩上,看著我和大姐。大姐猛一回頭看到她。大姐右腿本不是特別靈活,不過這時,卻走得飛快,到了壩上。她對小姐姐說著什麼,她倆朝我這邊瞧。小姐姐與她爭執起來,大姐的嗓門大起來:「聽話。」


  小姐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走掉了。


  大姐平常是無人怕她的,但是她佔了理髮起威來,有股蠻勁,弟妹也得懼三分。我不知大姐對小姐姐說了什麼,也不知小姐姐對大姐說了什麼。不過,內容一定與我相關。


  噼噼啪啪一陣鞭炮響,濃煙帶著嗆人的火藥味瀰漫開來。我捂住鼻嘴,走上石階,想知道是哪個親友遠道來。


  原來是大舅的二兒子帶著媳婦從萬縣趕來,正在和大姐寒暄。他瘦高高的,瞧上去最多五十歲,可是頭髮已花白。大姐的第一個前夫是大舅的大兒子,我們叫他大表哥。這二表哥以前在重慶當兵,母親有好吃的,就讓他來家裡,他在部隊里待到營級才轉業,聽說在三峽一個小縣當幹部。他走過來,客氣地握了握我的手:

  「六妹,你跟小時模樣差不多,我看過你寫的好幾本書,也常在報紙上看到你的消息,好好,有出息。」


  這是來參加母親喪事的第一個親戚說讀過我的書。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好。他的媳婦第一次見到,倒也大方,自我介紹,說他們坐長途大巴來,本來高速公路三個多小時准到,快到長壽,公路有塌方,所以在路上花了一整天。大姐招呼他們到桌子邊坐著,端上茶,捧上花生和水果糖。


  「哎呀,出了怪事!」大肚貓臉色不太好,壓不住驚訝地對三哥說。


  「啥子事?」三哥身後的三嫂快人快語。


  「外面大師傅生火做飯,火倒是生起來嘍,燒開水,但下米后米還是米,煮不熟。邪門得很。」


  我跟著他們到院外空壩,那兒架了鐵筒爐子。做飯菜的簡易木案桌也擺開。大肚貓給廚師點下頭,廚師把手伸進沸騰的鍋里一攪,撈了些米粒伸出來,手好好的,沒絲毫燙傷。廚師愁眉苦臉,雙手擦抹胸前的白圍腰,不知該如何辦?

  「被人使了法,才會如此。」三嫂得出結論。


  大肚貓問三哥,「這樣吧,中飯買盒飯將就?」


  三哥說,「可以,但晚上不能吃盒飯。」


  大肚貓說,「不要太著急,我馬上去叫懂法術的陰陽先生來解咒。」


  昨晚到家給母親守靈時,我擔心有人會來加害母親,那是過度悲傷。如今看來那份擔心並不多餘,真有王眼鏡之類的人燒了咒符。


  一般而言,在喪期人是不做這種缺德事了,大都在喜慶日,比如結婚生日解口胸中惡氣。母親的喪期誰會這麼做?除了王眼鏡外,母親有多少恨她的、與她結怨的人?母親連踩死一隻螞蟻都會自我抱怨,怎會與人結仇。


  5

  大肚貓跑掉了不到半個小時,弄來兩大箱盒飯。他和三哥在分發盒飯和筷子。我接過一盒來,問他陰陽先生找到了嗎?

  「六妹,你媽吉星高照。」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若來,半個小時后,若不來——」


  「那就不來。」我接過他的話說。


  「莫要擔心,總會有辦法的。最多我們換一個爐子。」


  「要還是一樣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你媽福氣大,神仙會保佑她的。」他一點也不著急地說。


  有這樣辦事的人!我打開盒飯,澆在米粒上是豆腐乾炒芹菜肉絲,還有鹹菜。嘗了一口,不難吃。五哥提著茶壺給客人倒茶水,正前方母親的遺像看著我,還是一派安靜的樣子。


  我想起從前,在面前這幢五層白樓存在之前院子的一些情景,我做少女考大學時,母親周末回家,那段時間她快退休。


  她罵我,罵得很厲害,說女娃兒不應該成天拿著書,讀書沒用,想吃筆桿桿飯,沒這麼容易,祖墳沒修好,妄想。我的六姑娘呀,你生錯人家了,我們窮,能有飯吃,嫁個好人家,媽媽就別無他求,還妄想你有一天有造化享福?幾個姐姐哥哥都沒能上大學,你就能?女孩子大了,本該給當媽的分擔家事,卻讓媽成天提心弔膽。以後你能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嫁個老實厚道的人,平平順順過一輩子,我就省心了。總之你這種不知天高的個性,讓媽媽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


  我此時想,母親是做給什麼人看的。給家裡哥姐看?或是她心裡悶著一腔怨氣,壓抑久了,需要有個出口發泄。


  如果我能當這出口,未必不好。可是當時我根本不明白,甚至恨她,希望她不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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