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像把這句話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卧室里,唯有書桌上的檯燈開著,照亮了狹窄的區域,其餘的所有陳設都陷在陰影里,只能望見輪廓。
聞簫蜷縮在床上,露出的側臉蒼白,單薄的黑色t恤覆在身上,只露出後頸椎骨的一點弧度。每個關節似乎都灌進了水泥,沉到難以抬起一根手指,又像是隻身一人躺在冰天雪地里,已被凍得僵硬而麻木。
眼睛乾澀發疼,淚腺卻已然閉合,一滴眼淚也無法流出來,隨著呼吸的頻率,胃部開始劇烈抽痛,聞簫下意識地收攏屈著的雙腿,直到將背脊弓到極致、到緊繃、到疼痛。
平整的床單因為他的動作折起褶皺,聞簫睜著雙眼,盯著窗戶,連眨眼也忘了。
心口發冷,有什麼被他親手握著刀柄,一刀刀生生剜去,空了。
疼痛和空蕩感讓他呼吸不住發抖,本能地將左手抵在唇邊,指節一點點塞進牙齒間,重重咬了下去。
才止住血的傷口再次被牙齒刺破,鮮血湧出來,卻因為麻木而失去了痛覺。而此刻,聞簫終於嗚咽出聲。
進入六月,明南的天氣一直很好,陽光萬頃,整座城市都明亮起來。
聞簫從房間出來時,外婆穿著一身孔雀藍刺繡旗袍,剛澆完花。
「時間還早,鍋里有八寶粥和紫薯饅頭,吃了再走?」只看了一眼,外婆就皺了眉,「怎麼臉色這麼差?不舒服?」
「昨晚突然……胃疼。」聞簫嗓音沙啞地像重感冒,他走到廚房,把早飯端到餐桌上,拉開椅子坐下,又出了神。
外婆提醒:「你筷子和喝粥的勺子都沒有拿。」
聞簫像系統出了故障的機器,幾秒后才緩慢起身。
注意到聞簫下唇破開的傷口,以及左手指節上多出的疤——昨天進房間前還沒有,不像是什麼器物傷的,反倒是像……自己用牙齒咬的。
不知道是多狠、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傷得這麼重,幾乎能見骨。
外婆視線追著聞簫的動作,嘴唇動了動,見他執著瓷勺緩慢喝粥,想到這孩子一直內斂能忍,卻生生咬出這般的傷口,到底沒忍心馬上就問發生了什麼事,只道:「簫簫,有什麼事,如果願意,可以跟外婆聊一聊。」
聞簫沒有抬頭,只低低「嗯」了一聲。
吃完早飯,窗外已經有了喧鬧,車聲人聲漸起。聞簫撐著門框換上白色運動鞋,手搭在金屬門把上,往下摁了一次,沒能打開。停了幾秒,他再次用力,門才開了。
外婆見他要往外走,連忙把人叫住:「簫簫,你忘了書包沒拿。」
轉身把黑色書包拎出來,拉好拉鏈遞到聞簫手裡,外婆關切:「怎麼像失了魂似的?」
單肩把書包掛好,聞簫否認,「沒什麼,只是昨晚沒睡好。」他沒血色的嘴唇繃緊,又垂眼說了聲,「我去學校了。」
校門口,程小寧已經就位。他穿一件條紋襯衣,皮帶紮緊,手背在後面,依然中氣十足。
「以為穿了件長得跟校服很像的衣服就能矇混過光?你是在欺騙自己的良心還是欺騙我的眼睛?沒有明南附中標誌的衣服,沒有靈魂!」
「說過多少次了,愛學習可以,但走路不要看書!你以為你是二郎神有三隻眼可以用?」
「聞簫!」
聞簫遲緩轉身,看見朝自己揮手的趙一陽以及旁邊的上官煜。
三個人一起往教室走。
趙一陽沿路跟認識的人打招呼,一邊吐槽:「昨晚上刷題到兩點還是三點?我懷疑天天睡眠不足會導致我長不高!要是以後我無法突破185,我就送一面錦旗給學校!」
上官煜:「寫上『無良學校,毀我身高』?」
趙一陽拍在上官煜肩上,大笑:「哈哈哈陛下果然才思敏捷、文採過人!這個可以記下來,不過我還是不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用上!」
他又轉向聞簫:「你嘴唇下面怎麼破的,這地方受傷是不是特別疼?而且昨晚上你是不是也熬夜了?臉色差成這樣,像大病了一場。老許有些話還是對的,比如『學習重要,身體也重要!』」
說完他發現,聞簫機械地邁著步子,注意力不知道遊離到了什麼地方,彷彿屏蔽了周圍,自己剛剛說的話完全沒被當事人聽見。
趙一陽落後半步,問上官煜:「聞簫這是怎麼了?難道我剛剛聲音太小?」
「你嗓門很大。」上官煜扶扶眼鏡,「大佬可能是在思考某一道難度係數五顆星的題目。」
趙一陽點頭:「有道理!」
教室最後一排,拉開椅子,視線落在一旁空著的桌椅上,聞簫搭在椅背上的手驀地收緊。
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在教室見到池野,那時剛睡醒,開了罐雪碧醒神,問,「你怎麼在這裡?」
可現在,他下意識地想——
你怎麼不在這裡?
要是在……多好。
不確定是不是高考才結束的原因,班裡的學習氛圍空前高漲,早自習許光啟悄悄站到後門查崗,發現全班竟然沒有一個人在看漫畫玩手機聊天,一時間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班級牌,確定自己沒走錯地方。
做完課間操回來,趙一陽正展開化學卷子找聞簫問問題,許睿從門外衝進來,跟衣服著了火似的:「出事了!出大事了!」
趙一陽掏掏耳朵:「學委,地球要炸了還是明年的高考提前了?話筒給您,您說個清楚。」
幾人沒注意到的地方,聞簫筆尖壓在紙面上,半晌一動未動。
許睿急地氣喘不上來,他左右看看,發現沒人注意,才壓低聲音,「是池哥!池哥來學校了!」
趙一陽看他表情不對,心也跟著提起來,連忙問:「然後呢?」上官煜也放下筆轉身看過來。
許睿按著胸口:「做完課間操上來我準備去找老許問題,在辦公室門口看見池哥站老許辦公桌旁邊,好像是要說休學的事!」
趙一陽猛站起身:「我靠,還真他媽是大事!走走走!」
許睿沒明白:「走去哪兒?」
「去辦公室偷聽啊!你不去?」
「當然要去!」許睿追上,「等等,現在沒在辦公室,他們去談話室了!」
附中每個辦公室旁邊都配有談話室,用途是讓老師和學生放鬆談心,順帶保障學生的隱私,但一直沒怎麼用得上。後來不知道哪個老師在裡面放了一個枕頭,從此就成了中午不回家的老師午休的寶地。
到了談話室門口,許光啟拿鑰匙開門,池野站在後面,下意識地朝理一班的位置望過去。
還有幾分鐘上課,聞簫現在應該在刷題。如果實在太困,他會趴下睡五分鐘的覺,大半張臉藏在臂彎,只露出白皙柔軟的耳朵以及明顯的發旋。
要是有人吵了他睡覺,他會露出寒星似的眼睛,裡面盛滿不耐。但他又很少發火,理智總是強於情緒。若是再從旁邊輕輕拍拍他的背,或者伸手幫他捂住耳朵,他又會像得到安撫的小獸,重新閉眼睡過去。
身上的刺那麼軟,軟的讓觸碰的掌心微癢難捨。
從昨夜開始,池野心裡就透了風,空曠彷彿荒原,沒有邊際、沒有支點。
關上談話室的門,許光啟仔細打量池野,「又瘦了。」
池野身上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難得將拉鏈拉到了標準高度。他回答:「可能是我在長高。」
許光啟見他神色沉鬱,眉宇間都是肉眼可發覺的疲倦,以及一些別的他看不明白的情緒,跟高一才進校時的意氣風發比起來,變了許多。緩了緩心情,他才問:「剛剛在辦公室,你說想談休學的問題,對嗎?」
「對。」池野站好,收斂了所有的漫不經心,肅著表情開口,「老師,我決定休學一年。」
這一刻,他充滿抗爭、不甘與苦澀的少年期在無人知曉的地方,轟然落幕,無聲無息。
許光啟沒有立刻回答。他思索幾秒:「我記得前些日子你還堅定地告訴我,你不休學。為什麼這麼快又改變了主意?」
池野站在原地,談話室開的一扇小窗照進陽光,外面還有樹枝輕搖和鳥叫聲。他眼前浮起昨晚站在窗邊、遠遠望見的那道人影,舌尖滿是苦味,他啞聲回答:「因為有人給我指了路。」
他告訴我,要向前,要朝著前方的光,不要被絆倒,不要停下。
上課鈴響起。
池野又剋制不住地想,聞簫現在應該開始聽課了。
聞簫聽課很挑,只聽自己不懂的、容易錯的,這導致他一整節課可能只有幾分鐘在聽,其餘時間都在按照自己的計劃做題。
他做題時喜歡轉筆,手指修長且漂亮,轉起筆來很靈活。接連幾道題都很簡單,他會興緻缺缺,像沒感情的刷題機器,一旦遇見難題,筆旋轉的速度就會明顯加快。
驀地,耳邊又迴響起昨晚那通電話的最後一句。
剎那,池野呼吸驟然發緊,身體下意識地朝前傾了些許,甚至連帶著胃痙攣般扯痛。
明明、明明喜歡的心情沒有任何改變,他們卻敗於生活、潰於命運。
聞簫……甚至連分開都捨不得由他開口。
沒有一定要把指路的人是誰問個清楚,觀察池野的表情,許光啟心裡大概有了猜測。又問他:「休學這一年,打算怎麼安排?」
回過神,池野盯著空氣中的某個點:「賺錢,盡最大的努力賺很多錢,能撐起我媽需要的醫藥費,能負擔起找一個當我不在時接送我妹妹上學放學、照顧她衣食的人的開銷。這樣,我能專心準備高考。」
許光啟眼睛發酸。
命運從來談不上公平,甚至常常充滿了惡意。
面對這個五官逐漸褪去青澀的少年,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勸什麼好。
池野發覺腳下空落落的,踩不到實地,他勉強將四散的注意力收攏,撐直背,鄭重地向許光啟鞠了一躬。
「謝謝您兩年來的信任和寬容。」
許光啟眼睛紅得厲害:「哪裡需要謝,老師一直沒幫上什麼忙,只能看著你辛苦,老師當不起這聲感謝……你每一天都撐得不容易,你已經做到了你力所能及的最好,你照顧你媽媽、照顧你妹妹、還要照顧自己,能撐到現在,太艱難了。」
池野重新站直,嘴角漸漸掛上了如往日般散漫的笑容,「唯一遺憾的是,等我回來讀高三,班主任就不是您了。到時我高考考全市第一,只能便宜那個半路出現的班主任拿去吹噓。」
翻湧的情緒暫時被打斷,許光啟瞪向池野,眼睛還發著紅:「你信不信我連著帶兩次畢業班?當你班主任當定了!而且,你的門門六十分到底什麼緣由?」
「沒什麼緣由。」池野不太在意地回答,「與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考一百四,一百三,一百二,一百,九十,八十,七十,六十,還不如直接考六十。」他別開視線,聲音低了一度,「算是最壞的情況下,我留給自己的尊嚴。」
許光啟明白了——池野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他也曾恐懼、擔憂。
少年人燦爛如艷陽般的驕傲,寧願自己親手打破,也不願被命運的惡意寸寸摧折、碾碎進泥里。
池野,一直是那個最驕傲的少年。
臨走之前,見池野手搭上了門把,許光啟眼底酸澀泛潮:「這身校服雖然不好看,但千萬別扔了,過一年,還要再穿上的。」
池野沒回頭,只答了一聲:「好。」
談話室的門打開。
趙一陽、上官煜、許睿三個挨挨擠擠貼牆站著,對上池野的眼睛,想說的話太多,偏偏像啞了一樣。
池野視線從三個人身上逐一看過去,想說你們幫忙顧著點聞簫,他不認識別的人,又是冷冷清清不喜歡說話的內斂性子。
但話到了嘴邊,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自己都沒有顧好聞簫。
等池野走到樓梯口,許光啟從辦公室快步追出來,塞了一張紙條在池野手裡,隨即轉身去催還呆立在談話室門口的趙一陽三個:「上課鈴打了多久了,在這裡站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回去上課……」
池野站在台階邊沿,低頭,展開邊沿毫不平整的紙條,上面的字跡凌亂潦草,明顯是剛剛才倉促寫下——
「就算受盡命運刁難,也千萬不要失去心頭那一捧少年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