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今年的高考恰好在周末兩天,星期一到學校,到處彷彿空了不少。

  端著不鏽鋼餐盤坐下,趙一陽用筷子戳戳飯粒,有點不習慣:「凄清又惆悵,沒有了高三那群搶飯搶菜的牲口,竟然有點寂寞了!」

  上官煜正在記錄今天食堂推出的新菜的口味,為他的御膳手冊添磚加瓦,聞言頭也不抬地回了句:「只需要跨過一個暑假,你就會化身為『高三那群搶飯搶菜的牲口』。」

  趙一陽忽感壓力巨大,差點一腦袋扎進米飯里,當不想面對現實的鴕鳥。

  許睿頗為滄桑地發言:「我們也終將變成傳說。」覺得這話題太沉重了,他又播了一個新消息,「對了,那個衣冠冢不是要建展覽館嗎,前幾天投標結果已經下來了,好像是一個叫『建科』的公司包了。高考完了,高一快放假了,估計等我們補課的時候開始動工。」

  正在吃飯的聞簫捕捉到「建科」這個詞,隱約記得池野現在合作的那家公司就叫這個名字。

  下午,班長去辦公室拿回一疊《補課意向表》,高二年級人手一張,需要拿回去給家長簽字。上面兩個選項,一個是同意高二暑假補課,一個是不同意。但大家心裡敞亮——後面那個「不同意」的選項就是擺設。

  晚上回家,聞簫把意向表遞給外婆看,「學校發的,需要家長簽字。」

  外婆戴好老花鏡,仔細看完內容:「補課時間……要補一個月的課?時間有點長,那你們的暑假,是不是只剩二十天了?」

  聞簫點點頭:「我聽趙一陽他們說,附中一直這樣,高一的暑假也補了課,所以他們的課程進度才很快。」

  外婆拿起慣用的墨綠色鋼筆,在「家長意見」那一欄簽上了「同意」,又署名「陸冬青」,三個字橫豎間極有風骨。

  見外婆手邊放著一疊材料,聞簫隨口問了句:「您最近很忙?」

  外婆下意識地擋了擋手邊的紙張,「不忙,只是有些雜事需要處理。」

  注意到這個細節,聞簫想起前兩天在家裡發現的幾個文件袋,都是從青州大學寄過來的,背面寫了「陸冬青教授收」。見外婆沒有談論下去的意思,聞簫沒再追問。

  十一點過,趙一陽打了視頻電話過來:「靠,聞簫,簫哥!江湖救急!今天發的物理卷子倒數第二題第二問,我覺得我沒錯,但好像又錯了,瀕臨禿頭,求答案!」

  「我沒帶卷子回來。」聞簫撈起一支中性筆在指尖轉著圈,回憶幾秒,「磁場那道題?電子在t=0時刻從n板射出到打到熒光屏所經歷的時間?」

  「靠……」趙一陽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發聲系統,「我卧槽啊,一個字沒差,你不是沒帶卷子回家嗎,竟然能記這麼清楚?」他又嘀嘀咕咕地安慰自己,「是我大驚小怪,這是大佬常規操作!」

  花十分鐘把這道題講完,趙一陽那邊傳來「唰唰」寫字的聲音,寫完,他輕鬆地開始閑聊:「我跟我媽說了學校要補課的事,我媽開心地想給學校送一箱子錦旗,說感謝學校多收留了我一個月,讓我沒機會在家裡礙她的眼。切,這話說得,好像她經常在家一樣。聞簫,你左邊有什麼東西嗎,你總往那邊看,十幾分鐘,看了五六次了。」

  聞簫淡色的嘴唇緊了緊,手上利落轉著的筆落在書頁上,他垂眼看題目,擋了所有情緒:「左邊沒什麼,是卧室的窗戶。」

  「這樣啊,」視頻里,趙一陽話沒停,「嗐,也不知道補課池哥會不會來。」

  聽見「池哥」兩個字,聞簫手指的力道沒控制住,細微的「呲啦」聲,「a」的最後一筆劃破了紙張。

  「什麼鬼,為什麼這就十二點了?」趙一陽驚叫,「掛了掛了,我還有數學作業沒動筆!今晚還能不能睡了!」

  聞簫說了再見后,按下了掛斷。

  池野……

  聞簫極緩慢地鬆開撐直的背,讓自己一寸寸靠在了堅硬的椅背上,仰頭盯著天花板。

  池野。

  這個名字品嘗起來,舌尖泛起甜,又澀,還有几絲淡淡苦意。

  很長很長地吸氣,胸廓的線條隨之起伏,收縮到極致,安靜的卧室里響起清晰的呼氣聲。聞簫屈起長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蜷縮在椅子里,眼神漫無焦距。

  他跟他……認識多久了?二月二十四號轉學到明南附中,到現在六月九號,十五周,一百零七天。

  很短,卻彷彿一輩子那麼長。

  這些日子,每一天都是彩色的,像三稜鏡折射后的太陽光。

  他的睫毛細微地顫了顫。

  就這麼抱著膝蓋在椅子里蜷縮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靜謐被手機的鈴聲驚散。

  聞簫拿起扣在桌面上的手機,上面顯示的號碼他早已經爛熟於心。

  「喂。」

  池野那邊傳來關門的聲音,聽動靜應該是剛進家門,換上了拖鞋。怕吵醒芽芽,他開始聲音壓得很低,直到進了卧室才恢復正常音量,「不問我今天為什麼這麼早?」

  聞簫於是問:「今天怎麼這麼早。」

  「手上的事情基本都到了後期,有章程了,缺什麼補什麼就行,沒多少需要注意的,所以今天結束得早,可以早點回來。張叔攬下了新的事,我試試看,能不能這次的也由我提供建築五金,不過如果談成了估計又有的忙。」

  「嗯。累嗎?」

  「不累,」池野聲音還帶著笑,「能應付過來。」

  「明天多久出門?」

  「五點,七點回來,送芽芽去學校。對了,還要檢查她的作業、抽背課文。」

  聞簫注視著木質地板上自己的影子,突兀地說了一句,「今天暑假補課的意向表發下來了。」

  安靜半晌,池野才接話:「補多久,一個月?」

  「對。」

  池野語氣故作輕鬆:「趙一陽他們是不是又在嚎了,肯定一邊刷題一邊吐槽補課的時間太長。」

  「對。」

  池野試圖再說幾句什麼,但張張口,只發出了短促的一個音節。

  再次安靜下來。

  聞簫喉嚨感覺到了澀痛,他的喉結隨著吞咽動了動,心底的情緒衝撞,讓他近乎失去了對情緒的把控。

  「高三高考考完,幾層樓全空了,食堂人少了很多。高考前幾天,很多人往樓下扔課本和卷子,二教也有人模仿,被程小寧撞見,被罰去操場跑十圈。前幾天兒童節,有人提議過節,說我們還沒成年,有過節的資格,被老許駁回。生活委員上個星期一買了很多棉花糖,一人兩個,說差不多算過節了,老許也分到了棉花糖,不過只有一個,理由是老許年齡超標了。」

  「聞簫——」

  「程小寧還是每天站在校門口查儀容儀錶和遲到。老許把二胡帶到了辦公室,一天擦幾次。全辦公室老師一起跳健美操又被人看到了,還發現帶隊的是物理老師。」聞簫聲音越來越沙啞,到後面,聲線更是緊繃,「你曾經說你最喜歡的是在學校上課。所以我把這些事記下來,說給你聽。」

  「聞簫。」池野的嗓音從聽筒里傳出,夾雜著微弱的電流,不知道誰比誰更加沙啞。

  他試圖轉開話題,想說高三的走了食堂不那麼擠了,被程小寧罰跑圈那個人真倒霉,不讓過節老許太不近人情,生活委員給出的理由也非常扎心——

  可是,這些應該已經有人跟聞簫討論過了。對自己來說是新聞,然而對聞簫來說,早已是舊聞。

  他彷彿看見兩人的生活如同朝向兩邊的軌跡,飛馳而去,不斷背離。

  格格不入,再不相融。

  「池野。」聞簫字音清晰地叫出這個名字,問他,「如果不到學校上課,你高考考二本,能考嗎?」

  「能考。」

  聞簫繼續問:「重本呢,985,211,能考嗎?」

  「能。」

  聞簫閉上眼:「你想考上的那個學校,能嗎?」

  聽筒里傳來的呼吸聲夾著雜音,不知道過了多久,池野沉啞的嗓音才響起:「考不上。我考不上那個學校。」

  直到有什麼滴在地板上,聞簫才發現自己哭了。他死死咬住下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泄露絲毫的動靜。

  他眼睜睜地看著池野的生活已經是強弩之末。

  他們的感情,更是在崩潰的邊緣。

  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

  生活的惡意往往毫無根由,卻能步步緊逼、層層壓垮,令人氣息奄奄、掙扎不能。

  唯一可做的,不過是賭命罷了。

  舌尖嘗到了血的鐵鏽味,聞簫遲鈍地判斷,應該是下唇出血了。他赤腳踩在地板上,走到窗邊,遠遠望著對面屬於池野的那一扇窗戶,漆黑的眸子里彷彿有火星被點亮。

  他又重複起之前的問題:「這段時間,累不累?」

  不知道是不是意識到了什麼,隔了數秒,池野的聲音在聞簫耳邊響起來,很沉,像掛著千斤墜:「很累,累到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會懷疑自己下一秒就會死過去、再醒不過來。」

  「可我怎麼能死啊?就算真的死了,從地獄爬也要爬出來。」

  「那天我看著我媽搶救,我控制不住地在想,幹什麼這麼辛苦這麼難,乾脆一家人一起死了,多乾淨、多輕鬆,是不是?」

  尾音輕的像煙,池野又苦笑,「可是我哪有這資格?我沒有這個資格。我媽在病床上艱難地想活下去,她沒有一刻放棄。芽芽才六歲,世界上的美好她還什麼都沒見過。我除了繼續……掙扎、竭盡全力拉她們一把,我找不到任何別的路。聞簫,我找不到……」

  他嗓音低得快要聽不到:「以前總以為自己很強大,但原來……我並非無所不能。」

  聞簫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聽著。

  他將手指卡在牙齒間,直到牙齒將骨節上覆蓋的皮肉刺破,有鮮紅的血沿著冷白的手背流下來,蜿蜒成紅色血線,他才終於將所有哭聲藏得毫無破綻。

  他看見對面有人站到了窗邊,暖色的光退為背景,即便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他也能將對方的每一寸線條細緻描畫。

  他想,往後餘生,再也不會這麼喜歡一個人了。

  如果這段感情成為了使你陷入泥沼的沉重鎖銬,我縱滿手是傷是血,也必須咬牙取出鑰匙,親手替你打開。

  或許早已知曉此刻結局,所以從來沒有明言愛你。

  可是,現在的我卻遺憾,此前明明那麼多個日夜交替,我為什麼不多說幾遍喜歡、多說幾次愛給你聽。

  聞簫抽離緊咬的指節,唇齒間滿是血腥味,心情一如初次接吻的當晚,「池野,我們——」喉口哽咽,他忽地意識到,四十一天,從未說過在一起,又有什麼理由說出分手兩個字。

  「我們……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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