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聞簫記憶力不差,應該說一直都很好,以至於聽池野問起,他能把那些畫面一一翻出來。

  比如看見池野捏著從他那裡借走的筆,潦草又鋒勁地簽下「池野」兩個字,最後一筆習慣性地會拉很長,而勾的那一劃大約在六十度左右——這些細節他都記得清楚。

  再比如,他坐在卧室的書桌前,時不時地會望向窗戶外,找到池野那扇窗,而手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會在草稿紙上寫下無數個「池野」。

  這時,教室後門被敲了三下,許光啟站在門口,皺著眉,「池野,來一趟我辦公室。」

  正好可以不用繼續回答問題,聞簫心裡繃緊的弦鬆了松,「快去。」

  教師辦公室池野熟門熟路,在許光啟辦公桌旁邊站好,發現電腦旁邊放著一盆仙人掌,還很精神,池野指了指,「新買的?」

  許光啟點頭,「對,不是說仙人掌防輻射嗎,中年保健迫在眉睫。」

  注意到花盆土壤的表面鋪著幾根茶葉和幾朵杭白菊,池野提醒,「老師,仙人掌雖然很好養,但喝剩的茶還是不要往裡面倒吧,說不定哪天就爛根了。」

  「不是說仙人掌生命力強嗎,茶營養多好,真這麼容易死?」許光啟有點擔心地看著電腦邊小盆栽,突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連忙板起臉,「聊什麼花草經,池野,你小子給我站好!」

  池野撐了撐背,用行動表明自己已經站好了。

  許光啟把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又有點發愁。

  他原本正在批班裡那幫兔崽子的作業,氣得太陽穴突突跳,根本不想承認這些學生都是自己教的。等程小寧風一樣跑進來,把「池野有早戀眉目」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突突的太陽穴快炸了——

  從高一入學接手這個班開始,就一直擔憂的事,遲了一兩年,還是發生了!

  他謹慎詢問,「池野看上誰了?」

  程小寧跺腳,「我哪裡知道,這不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來問你嗎,你是班主任!」

  「我確實是班主任,但我還真不知道,消息還是你告訴我的,我完全沒看出來什麼苗頭。程老師,你信息來源會不會有誤?」

  程小寧愁眉不展:「沒誤,池野親口說的,說他有喜歡的人了。你聽聽,你品品,這跟個預警一樣,池野這小子,太囂張了!」

  當時聽程小寧這麼說,他有點不樂意了,池野雖然是那什麼了一點,但本質上是個非常好的孩子,當即,他就把詢問早戀這事包到了自己身上。

  這時把池野仔細看了一遍,許光啟嘆氣,把前五屆后五屆的學生拉成一排,池野不管長相還是學習能力,都是掐尖的,真要比,也就聞簫能並肩。

  這樣的少年人,能不招女孩子喜歡嗎?要是池野真有了目標去追,成功率根本不用懷疑!

  想到這裡,許光啟竟然有種前兩年池野都給自己省了心的錯覺。

  清了清嗓子,許光啟決定先問問,「你跟程老師說的話,沒蒙他吧?」

  池野搖頭,「沒有。」

  「我寧願你是懶得跟程老師搭話,故意嚇他的。」又嘆了聲氣,許光啟問他,「到哪個階段了?」

  池野:「會把你氣得睡不著覺的階段。」

  捂著心口,許光啟連忙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你別說了,就這麼委婉一下可以了,我大概有數,有數。」

  他又語重心長,「你小子,這叫兩年不鳴,一鳴驚人!」

  池野手原本插在褲袋裡,被許光啟盯住,乾脆把手背在身後。他贊同地點點頭,「對,您說的有道理。」

  「還對!真當我在誇你呢?」許光啟瞪眼。二十幾年的經驗告訴他,學生早戀這種事,太尋常不過了,知慕少艾嘛,人類正常情感。高壓政策只會讓這些少年人產生逆反心理,最好以理服人、以情動人。

  「池野啊,你是我教過的學生里天資最高、腦子最聰明、也是心智最早熟的。我一直都認為,你不管做什麼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知道,這個年紀的感情,都是無比熱忱的、真摯的。但是,你現在十七八的年紀,你現在面臨的處境,跟你喜歡的人,能有未來嗎?當然,如果你是貪一晌之歡、只看眼前,那當我沒說,只要……」

  從辦公室出來,已經打上課鈴了,走廊能一眼望到盡頭,不見半個人影。

  沒有馬上回教室,池野轉過拐角,靠在樓道的瓷磚牆壁上,心底里壓著的躁鬱直直往上沖。

  許光啟有一個詞說得沒錯——貪一晌之歡。他跟聞簫兩個人其實都心知肚明,他們貪求的,確實如此。

  從那天晚上到現在,他們見面,接吻,親密無間。但兩個人默契一般,從來沒有說過愛、從來沒有討論過未來,甚至連「喜歡」兩個字,也只委婉地說過一次。

  只看眼前,不過是因為能看見的,只有眼前。

  甚至由此,不敢浪費分秒。

  池野回教室時,他同桌正趴在課桌上睡覺。這是聞簫的習慣,因為晚上刷題刷太晚,加上早起,很難不打瞌睡。他每天會選擇一兩節課,每次睡十到十五分鐘,老師通常都假裝沒看見,任他睡。

  剛坐下,不過一點拉椅子的動靜,聞簫就醒了,明顯睡得很輕。他沒有坐直,將就著枕手臂上的姿勢,問池野,「老許怎麼說?」

  「讓我想清楚,要慎重。」池野在課桌下面抓過聞簫的手,揉捏了兩下他的手指,垂下眼,有點像自言自語,「我一直想得很清楚。」

  聞簫任池野把自己的指節捏來揉去,朝對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看了一會兒,重新閉上了眼睛。

  物理老師進教室時,一口氣把季節都往前推了推。在許光啟很注重養身地奉行春捂秋凍、穿長袖襯衫上課的情況下,物理老師穿一件黑色工字背心,特意練出來的手臂肌肉讓人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教室,應該在健身房擼鐵才對。

  抱臂站好,物理老師環視一圈,等全員安靜了才開口,「誰能回答我,我叫什麼?」

  沒人說話。

  一陣詭異的安靜后,才有人小心翼翼說了句,「武歷。」

  「對,我叫武歷,我教了你們快兩年了同學們,教師評分你們很給面子地給了我四星五星,我很快樂很滿足,可是!」物理老師猛地一頓,從黑板槽拿起一根粉筆,「我們來做個選擇題。」

  「啪啪」幾下,他在黑板上寫下「武力」、「武厲」、「武麗」和「武理」,「abcd四個選項朋友們,我名字是哪一個?」

  又有人飛快出聲,「我選a!」堅定無比。

  物理老師轉身一個粉筆頭擲過去,準頭驚人,「a你個大頭鬼啊!」

  教室里一片笑聲。

  池野問聞簫,「你知道選什麼嗎?」

  筆在手指轉了一圈,聞簫回答:「選e。」

  池野笑起來,「那我的名字怎麼寫?」

  敏銳察覺這其中肯定有陷阱,聞簫沒有回答,反問,「怎麼寫?」

  池野抽了聞簫手裡拿著的筆,又佔了他的草稿紙,在上面寫了兩個字——騎士。

  寫完又問,「你知道你的名字怎麼寫嗎?」

  聞簫配合他,「怎麼寫?」

  寫下「國王」兩個字,池野腔調低醇:「iwillbraveagainstthestrong,iwillbefaithfulinlove,我屬於你,我的國王。」

  少年的臉背對著陽光,眼神里卻像容納了整個春末夏初的時間綿長,他勾著唇,更換重點緩解這一刻的不自在,「我發音標準吧?」

  聞簫眼裡綴著笑意,點頭,「非常標準。」

  這一秒的時間裡,物理老師在黑板前講一切晶體的光學和力學性質不都是各向異性的,窗外的陽光正好,池野卻生出了一種焦慮感——

  想把所有的情話都一一說給聞簫聽,只怕在以後的日子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喜歡他。

  上午最後一節課的後半程躁動無比,上官煜正在翻他記錄的御膳菜單,「今天中午有蔥香排骨。」

  趙一陽都要流口水了,又鬱卒:「最近周一的菜單出了問題,就一個蔥香排骨能吃,關鍵是搶得賊快,這叫什麼來著?」

  上官煜補充:「蔥香排骨一出現,千軍萬馬來相見。」

  池野聽笑了,「你們還給賦了詩?」

  趙一陽得意,「那必須,池哥,要不中午不吃食堂,外面吃?我記得炒飯那家店老闆說在開發新品。吃完時間也早,打個籃球?」

  見聞簫點頭,池野也沒意見,「行。」

  五月的太陽不算曬人,但一場球打下來,衣服還是濕了個徹底。特別是上官煜穿的淺咖色t恤,色差極為明顯。

  趙一陽跟上官煜還沒打夠,兩人癱坐在球場上中場休息。池野拉著聞簫往旁邊的明德科技樓走——臉上脖子上全是汗,黏得難受,準備去洗把臉。

  因為劇烈運動,聞簫嘴唇透出一層淺紅,整個人滴著汗,校服隨意地披在肩膀上,眼鏡也取了。從球場出來,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視線。

  聞簫自己沒感覺,池野卻躁得不行。

  除了要上實驗課,科技樓都冷冷清清地沒人來。裡面溫度比外面低不少,吹的風都像制過冷,走進去沒一會兒,才出過汗的皮膚陡然降了個溫。

  經過一間空教室時,剛把校服套好的聞簫被池野的手臂一帶,進到了教室里。

  門合上,教室的窗帘半拉著,因為沒開燈,稍微有點昏暗,講台的黑板上寫著一串物理公式。

  聞簫背靠著牆,不太明白情況,問了句,「怎麼了?」

  池野把人整個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下,視線落在聞簫白皙的脖子和半截鎖骨上,「剛剛很多人看你。」

  聞簫直線思維,回問:「所以?」

  手指拉開聞簫的領口,池野低頭,在鎖骨的位置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

  「嘶——」涼氣從齒縫透進去,聞簫閉了閉眼,又勾起淺色的唇角,「佔有慾這麼強?」

  他靠牆站著,藍白色的校服領口凌亂,鎖骨的位置齒印顯眼,正泛著紅,跟素白的膚色對比強烈。

  被聞簫的模樣狠狠撩了一下,池野又低頭湊過去,牙齒在他凸起的喉結上磨了磨。

  「這裡,」目光劃過喉結,再落下鎖骨,「這裡,都是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巡邏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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