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張試卷按在了池野胸膛上。

  聞簫站原地半步沒躲,維持著格外靠近的姿勢,「用這個交換。」說完,他清淡的眸子里劃開了零星的幾點笑意。

  池野低頭,發現聞簫按自己胸口的是這次半期考試的物理試卷,有點想磨牙,「交換的價值在哪裡?」

  隔著薄薄一張紙的厚度,聞簫的手掌貼在池野胸膛上,兩人在這一剎那,都感受到了對方體溫的熱度,但奇怪的是,兩人都沒避開的意思。

  聞簫解釋:「最後一道選擇題,物理老師講了一種不太常規的解法,比較有意思,我幫你記在卷子上了。」

  池野想維持人設,說一句「我看不懂」,但對上聞簫的眼睛,這句話就咽了回去。他喉間乾涸,像長久沒喝到一口水,甚至說出口的話都帶了微啞:「沒了?」

  隔得太近,甚至能察覺到對方略微變粗的呼吸,聞簫反問:「還想要別的?」

  視線碰在了一起。

  聞簫戴著細銀邊的平光眼鏡,將眼尾的冷銳藏得乾淨。池野毫無預示地抬手將他的眼鏡摘下來,握在了手裡。五官沒有遮擋地顯露出來,視線定在聞簫眼角下的小痣上,池野唇角溢出兩分痞氣,「這樣的你,更好看。」

  聞簫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這也算在交換里?」

  池野聽笑了,「如果你指的是美色,那肯定算。」

  聞簫毫不客氣:「想打架了?」

  有車駛過,刺耳的鳴笛聲驚破一片沉寂,上方的樹枝間有鳥振翅的聲響。池野接下摁過來的試卷,稍低下頭笑起來,「暫時還不想。」

  他看向試卷上聞簫記的筆記,明白了思路,以及聞簫說的「有意思」到底是哪裡有意思。

  卷子折好,兩人繼續往前走。

  聞簫感覺掌心有點燙,還有點癢,乾脆插進了校服口袋裡。

  「章明峰,」提起這個名字,池野眼裡的笑意在瞬間便褪得一乾二淨,他語氣裡帶著經過時間消磨后的薄怒,以及一絲嘲意,「章明峰的爸爸在附二院的呼吸科,大約一年前,他是我媽的主治醫生。後面的劇情,是不是很好猜了?」

  除了對班主任老許,池野從來不提他媽媽的情況,包括為什麼不能來學校開家長會。趕不上早自習,下午的課上到一半就走,也從來沒有解釋過。

  任憑別人誤解、毫無根據地胡亂猜測,依然守口如瓶。

  「章明峰是不是——」這一刻,聞簫有些後悔了。

  他突然意識到,池野一直在用保守秘密的方法保護他媽媽,而始作俑者,必然就是章明峰。

  「在知道那是我媽后,章明峰找到機會悄悄去了我媽所在的病房,告訴她,他是我的同班同學,還把學生證拿了出來。」池野平鋪直敘,「在我媽相信后,章明峰故作憂慮和關心,說了些真真假假的話,又編造了不少噁心的虛假故事,都是跟我有關的。這些……對我媽媽的刺激非常大,導致我媽在他走後,立刻送了搶救。」

  曾經讓他如同困獸般徹夜難眠的事,如今,也不過化為了簡簡單單的三言兩語。

  「同桌,你這是什麼眼神?」池野目光落在聞簫緊繃的唇線上,「你這樣又冷又凶,會嚇到小朋友的。」

  聞簫沒答,語氣冷硬:「怎麼沒多斷他兩根肋骨?」

  「比我還狠?」池野嗓音質感像裹了捧雪,「當時我確實動過不把他打死也要打殘的心,後來忍住了。要是我被判了刑,我媽和芽芽沒人管。」他抬起手,手指和掌心鬆鬆握握,「這麼想著,真的就停手了。後來,守在醫院好幾天晚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要是我媽真的死了,我就等芽芽長大了再動手。」

  十六歲的他突然意識到,本就不平坦的路上到處都有阻礙的石頭,不光如此,路的兩旁還有無數帶著惡意砸過來的鐵塊碎石,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勸慰自己與這些惡意和解。

  他期待著光明的到來,卻在同時感覺到自己正朝著深淵墜落,那裡充斥著死亡和無望,他唯一擁有的,只有一個不確定的明天。

  「不說了,已經過去的爛事,沒有再咀嚼的價值。」池野手臂搭上聞簫的肩膀,「同桌,考了第一,有什麼慶祝項目嗎?」

  聞簫也沒再提剛剛的話,順著他的心意轉了話題:「你考了第一,會特意慶祝嗎?」

  當然不會,因為第一是常態,池野瞬間想明白了,「明白了,那,一起回去?」

  開門,家裡的燈都亮著,見外婆正在抽屜里翻找什麼,聞簫出聲:「外婆,要我幫忙嗎?」

  「簫簫回來啦,你幫我找找,我放在抽屜里的毛線針去哪裡了,我記得就放在這裡的,怎麼都沒找到。」

  聞簫蹲下去,最後在另一個抽屜的角落裡翻出了毛線針。

  外婆自己先笑了,「果然是老了,換了位置都記不得,我還在想,眼睛雖然花了,但毛線針不應該看不到啊。」

  拿上毛線針,外婆在沙發坐好,拿過一個竹編小框,開始理毛線。

  聞簫放下書包,沒馬上進卧室,「準備織什麼?」

  「準備給你媽媽織一件毛衣。」外婆戴著老花鏡,語態溫和,「從小到大,我每年都會給你媽媽織一件,以前忙,也會在做研究時一心二用。反正不管怎麼樣,總要織一件。你媽年輕時去國外留學,想家了,沒少抱著毛衣哭。」

  燈光下,她鬢角的頭髮有了零星的銀灰,挑選毛線的神情十分專註。

  「你不要看才四五月份,我從現在開始織,一天織一點,到秋天,也能織三件出來。」

  「三件?」

  「嗯,總不能只給你媽媽,你爸你妹妹都沒份兒吧?都有,都有。」外婆把買的毛線展示給聞簫看,「顏色我買了幾種,你爸爸用深灰色,你媽媽淺灰,給他們做一個情侶裝,一個款。笙笙是小姑娘,就用這種淺粉配白色,秀氣。」

  聞簫看著竹筐里的毛線團,沉默兩秒:「他們肯定會很喜歡。」

  「應該會喜歡的,要是不喜歡,就自己來我夢裡跟我抗議,否則,就默認是喜歡了。」外婆想起,「對了,今天我假裝才開完會,跟你們班主任通電話了,他說你考了年級第一,聽起來,他比我這個當外婆的還興奮。」

  幫著一起整理毛線,聞簫垂著頭,濃密的睫毛落下一層淺淺的陰影。

  「我跟他說,我們家簫簫以前每次都是考第一的,這次考第一沒什麼稀罕的,我都習慣了。」說完,外婆有點不自在,詢問,「我是不是應該謙虛一點?」

  「不用謙虛,」聞簫語氣篤定,「反正我都會考第一。」

  「好好好,」外婆停頓,語速放緩,「我原本擔心因為那件事,你學習會受影響。」

  「不會影響的,我以前準備過跳級,」避開外婆原本想聊的話題,換了個重點,聞簫手指纏上一根淺灰色的毛線,「我媽以前說,我沒必要太早讀小學,也不用跳級,六歲讀一年級,十二歲讀初一,十五歲讀高一,十八歲讀大學,正好。」

  聽出了他的逃避,外婆輕輕嘆了聲氣,「所以,當時我讓你接著高一下學期讀書,你不願意?」

  「嗯。」

  「因為你媽媽說過,十八歲要讀大學?」

  聞簫沒有否認:「對。」

  外婆滿是褶皺的手摸了摸聞簫的發頂,嘆息,「我們簫簫是個好孩子。」

  周三,期中考才考完,又開了家長會,理一班整體處在「我怎麼考這麼差、怎麼這麼不努力、我對不起家長對不起老師對不起自己」的自我厭棄,以及「我一定要努力、我要認真制定計劃、下次考試一定能進步」的雞血狀態。

  聞簫把書包從肩上取下來,剛放上課桌,一陣幽怨綿綿的二胡聲突然響起。

  不少埋頭苦學的都抬起頭。

  「什麼聲音?哪個班的音響開這麼大,還放二胡獨奏曲?」

  「不過聽著好虐,想起昨晚我媽一邊哭一邊罵我不爭氣,完了,傷感了。」

  正小聲討論,許睿背著書包從教室外衝進來,「我知道我知道,不是用電腦接音響放的,是有人在拉二胡!」

  「音樂老師在拉?」

  「不可能,音樂老師不可能來這麼早!」

  喘了口氣,許睿揭曉答案,「辦公室里,老許在拉二胡,理由是,我們數學考太差,平均分年級第二,他傷心失望又絕望。」

  全班:「……」

  趙一陽轉過身,「卧槽,老許竟然還會這一手拉二胡的絕活?」

  上官煜質疑:「重點難道不是在,我們平均分不好,老許竟然悲傷地……拉二胡?朕的宮廷樂師有人選了。」

  「哈哈哈陛下還是別吧,天天聽二胡這悲悲戚戚的聲音,預示著你要亡國!」趙一陽問聞簫,「聞簫你覺得呢,老許二胡技術怎麼樣?」

  聞簫勉強找了個形容:「聽起來還行。」

  第一節就是數學,許光啟走進教室時,全場一靜。

  把二胡「咚」的一聲放在講桌上,許光啟肅著表情,「你們,要是誰不好好學數學,我就抱著二胡,坐你旁邊一首曲子循環拉一天!」

  有人舉手:「拉哪首曲子啊?」

  許光啟眼一瞪:「《二泉映月》!」

  講台下嘻嘻哈哈,「老許別啊,我們有畫面了,還自帶了bg」

  許光啟沒繃住,自己也笑了,「行了行了,懶得跟你們瞎聊,來,把考試卷子拿出來,我們接著講題。課代表,我昨天講到哪道題了?」

  池野下午才來了學校。他校服沒穿好,拉鏈只拉了三分之一,露出了裡面白t恤上的幾個英文字母。

  趙一陽見池野過來,挺驚訝:「池哥,我們都以為你今天不來了,什麼時候走?」

  「老時間。」

  「靠,那你是特意來上這節體育課的?」

  池野看了眼他正在刷題的同桌,沒答,只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趙一陽當他是默認了,一臉同情:「可惜,我們馬上就要告訴你一個悲慘的消息。」

  池野被他們整整齊齊的三臉悲慘逗笑了,「什麼消息讓你們五官都快擠一堆了?」

  許睿聲情並茂:「五官擠一堆重要嗎?不重要!我們接下來的體育課被強行徵用為班會課了,啊,多麼凄慘!池哥,你來這一趟還不如不來!」

  最後一題的答案寫完,聞簫轉頭看向池野的臉,「熬夜了?」

  「嗯,累得慌,但睡不著。」池野靠著牆,勾著笑看他同桌,「不過見了你,精神好一點了。」

  他說話的語氣像是開玩笑,讓人分不清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趙一陽在旁邊怪叫:「我靠,池哥,你說話怎麼越來越騷氣了,這話幸好是對著聞簫說的,要是隨便對哪個女生說,那女生估計能馬上對你一往情深,死心塌地!」

  「你怎麼就確定我同桌聽完,不對我一往情深、死心塌地?」池野話回的趙一陽,但眼神落在聞簫身上,半寸沒移開。

  「哈哈哈當然是因為聞簫屏蔽啊,高一一個班花託人轉手,把情書送聞簫桌子上了,沒想到聞簫看見,直接放到了你課桌上,說,」趙一陽清嗓子,模仿聞簫的語氣,「是給池野的。」

  池野的重點在,「有人給你遞情書?什麼時候的事?」

  聞簫回答:「課間操回來,信就在桌子上,我以為是給你的。」

  池野緊盯著人:「然後?」

  聞簫:「扔了。」

  聽見這句,池野心裡驟然綳起的一根弦瞬間放鬆,又恢復了剛剛懶散的姿態,朝許睿他們道,「我同桌不一樣,那些妖魔鬼怪不要影響到他學習了。」

  趙一陽噓聲,「嗐,說到影響學習,池哥,你這個妖怪聯盟大頭目好意思嗎?」

  上課鈴響,許光啟走進教室,開始了考試后必備環節——灌雞湯,打雞血。

  開場一口氣說了十五分鐘,嗓子受不住了許光啟才停下喝水,「班長和副班長過來,把我帶來的這些紙發下去,一人一張。大家把自己的理想寫在上面,我會為大家保存,等你們高三畢業的時候再拿出來,或者等個幾年,你們都大學畢業了工作了再拿出來,看你們的理想有沒有實現,」他自我陶醉,「這是一件多有意義的事情!」

  紙估計是老許在學校門口文具店買的折千紙鶴的紙,厚厚一沓幾塊錢。

  聞簫向來不喜歡這種儀式化的東西,他內心足夠堅定,不需要這種熱血和煽情來促使。

  隨便寫了個「考大學」,再看池野,握著從他那裡拿來的筆,寫了兩個字——沒有。

  聞簫:「沒有?」

  池野「嗯」了一聲,順手把筆轉了幾圈,語氣輕鬆,「現在的我,沒什麼談理想的資格。」說著,他還很規矩地在「有」字後面,畫了一個圓圈當句號。

  紙片被收了上去,許光啟覺得打雞血餵雞湯這種事情,需要適可而止。

  「今天班會的內容就到此為止,接下來還有差不多二十分鐘,我們來看個微電影,前段時間在國際獲了獎,我看完,覺得對同學們應該很有啟發。看完之後,大家寫五百字觀后感上來。」

  有人反對:「老師,觀后感這種東西,不是語文老師的範疇嗎?」

  「我是班主任,班主任獨立於所有分類之外,是不是有道理?」老許把電影點開,「好了,安靜,開始看了。」

  白色投影幕布上,出現了第一個畫面。池野眼熟,覺得以前應該看過,這片子的內容——

  電影里的警報聲在教室里響起的瞬間,池野已經整個人靠過去,飛快抬起手,捂住了聞簫的耳朵。

  刺耳的警報聲被隔絕在手掌之外。

  窗帘閉攏,教室里的燈關著,昏暗一片。

  兩個人的身影交錯在一起。

  見聞簫驚訝地偏頭朝自己看來,睫毛下的黑眸浸涼,池野保持著捂住他耳朵的姿勢,湊近,嘴唇稍稍貼著自己的手指,低聲安撫:「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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