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9章 往昔

  第59章往昔

  蘇澈眼皮跳動,面容僵硬,下意識地摸自己的手。

  忽然之間,他一抽一抽地笑了起來:「蘇喬,你吃錯藥了?上趕著來我這兒耍潑皮。」

  他擺弄了一下固定電話,做出送客的姿態:「我們倆真沒什麼好談的,你忙,我也忙。麻煩你自己出門,我沒空送你。」

  蘇喬泰然自若,緩慢而柔和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他在劇組工作,做大牌演員的替身。本來呢,工作挺好,報酬也多,他好好努力,不愁沒好日子過……可他做久了替身,就真以為自己是那個人了,整天渾渾噩噩,非常可憐。」

  她坐在蘇澈的對面,措辭刻薄至極:「他連自己的本名都忘了。他的名字,也許是他媽媽起的呢。」

  蘇澈的臉色由白轉青。

  胸膛起伏,蘇澈倒吸一口氣,笑得牽強:「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我請你出去,你是瘋了還是耳朵聾了?」

  蘇喬充耳不聞,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本名么?

  哪有什麼本名呢?

  蘇澈心口沉悶,眼睛發花。

  他忽然惱羞成怒,低聲咒罵道:「蘇喬,你的腦子出了毛病,我說個滾字,你能不能聽懂?」

  越心虛的人,越容易氣焰勃發,他虛指了一下門口,吼了一嗓子:「你給我滾!」

  蘇喬雲淡風輕地問:「如果我不願意呢?」

  那也要趕走她!

  蘇澈的腦海里回蕩著這樣的回答。

  他完全撕破了臉,語氣冷如毒蛇:「滾,賤貨。」

  一字一頓,剋制而陰森。

  蘇喬把玩桌上的茶杯,指尖繞著杯身旋轉,談笑間不失優雅:「堂哥,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還要激烈,你媽媽去世了嗎?她是怎麼死的,是不是像我們爺爺那樣,被人『啪』地一下……」

  蘇喬鬆手,茶杯掉地。

  不出意外的摔碎了。

  蘇喬袖手旁觀,興味盎然:「被人這樣撞死了。」

  她的言語中,禮貌與侮辱並存:「您的母親更像賤貨,愚蠢又倒霉的賤貨。沒名沒分地跟了伯父,眼巴巴地給男人生了孩子,男人的兒子一死,您的母親就像獻寶一樣把您捧了出來,母愛如山啊。」

  記憶中的片段交織,蘇澈恨不得撕爛蘇喬這張嘴。

  蘇喬毫無自知之明,又說:「你不會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都沒有吧……也是,蘇家的族譜上,有蘇展、有蘇澈、甚至有蘇喬,可是沒有你啊。」

  她笑著嘲諷:「這叫什麼?野種?」

  蘇澈眼睛充血,心臟跳得極快,像是要脫離胸腔——其實蘇展說得沒錯,蘇澈身體不好,根本不適合進入公司,蘇喬三言兩語挑撥之下,他便感到頭疼欲裂。

  蘇喬還想再說兩句,然而蘇澈臉色慘白。

  蘇喬依舊不動聲色。

  惻隱之心,蘇喬一直都有,但從沒這麼強烈。

  其實把蘇澈氣死了,伯父家一定會亂套,可她猶豫再三,緩和道:「這麼多年來,伯父確實把你當成了最寵愛的小兒子。蘇家上上下下,沒人敢跟你過不去。」

  蘇澈狠狠盯著她,卻不做聲。

  他詞窮了,無法反駁。

  蘇喬開始追憶往昔:「真正的蘇澈和你不一樣,他是大伯父家唯一對我好的人。我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他,他教我唱歌,給我折了一隻千紙鶴……」

  蘇喬左手撐腮,指甲染得鮮紅,顏色嬌艷欲滴:「再後來,我第二次拜訪伯父家,就見到了你。還記得那天,我給你帶了一隻千紙鶴嗎?你把它扔在地上,踩了一腳,那天我哭得很傷心。」

  話音落後,室內長久靜默。

  蘇澈拉開抽屜,掏出一瓶葯。他吃了兩粒,喝完一口水,咽下特效膠囊,模模糊糊地應道:「呵,哪年哪月的事?」

  他費力地深呼吸。

  蘇喬傾身向前,幫他回憶:「二零零一年十月,我九歲,你十一歲。」

  「我心裡特別後悔,當年沒把你的千紙鶴踩得更爛,」蘇澈面無表情道,「我大哥住院,是你派人做的嗎?」

  他自認為理通其中關節:「你收買了小道消息,想從我爸媽手裡奪權。你明明姓蘇,卻在公司里爬不上來,只能做個部門經理,一做就是好幾年。你像是工廠流水線上戴著手套的女工,項目被放在傳送帶上,緩慢地經過你的手,你再怎麼表現,也沒用的,沒人記得你的成績。」

  蘇喬與蘇澈最大的不同在於,她很難被別人的語言牽引。

  父親從小教導她——別人的咒罵、激怒、侮辱、挑釁,都是想用自己的奸詐影響她,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緒。

  蘇喬慢條斯理道:「那你呢,蘇廠長的假兒子?你還不如一個女工。」

  她忽然攤牌:「前任廠長的遺囑在我手上。蘇景山的所有股份,全部歸我,我已經聯繫了幾位董事……」

  蘇澈張開雙臂,搭在老闆椅上:「你悠著點兒。」

  他表面鎮靜,太陽穴卻在抽疼,直線思維被打成了碎片——蘇喬怎麼會清楚他的事?那件事天衣無縫,幾乎沒人知曉……

  真正的蘇澈死在多年前,他借用那位兄弟的身份,早已認定自己就是蘇澈。

  現如今,蘇喬又忽然提起了遺囑。

  蘇澈道:「你跟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會原封不動地轉告父親。蘇景山的遺囑真向著你,你會等到現在才拿出來?你的把戲,只能騙騙小孩子。」

  蘇喬微頓,若有所思:「誰讓蘇展重傷住院了,他在ICU躺了好幾天,人還沒拉出來。聽說那把刀插在他的腎上……我擔心蘇展後繼無人。」

  她用高跟鞋的鞋尖,撥開地毯上的碎片:「我這時候拿出遺囑,董事會也沒人反對。」

  蘇澈挪開眼,不願看見她。

  蘇喬挑唆道:「你爸爸好幾天沒來公司,是在醫院陪兒子吧。你住院的時候,他有這麼上心嗎?」

  蘇澈合上眼帘,閉目養神。

  他只當蘇喬的話都是一陣耳旁風。

  蘇喬惋惜不已:「他們都說,大伯父的為人處世最像爺爺。他當年怎麼對你的母親,現在就有可能怎麼對你……」

  其實蘇喬沒有證據,這僅僅是她的推測。

  十幾年了,蘇澈的事從未敗露,他的親生母親如同人間蒸發,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留下,偏偏提到「媽媽」兩個字,蘇澈就臉色一變——如果他的母親真的甩手不管,他哪兒來這麼大的震動呢?

  陸明遠也是個缺乏母愛的孩子。提到母親,陸明遠總是很平靜。

  兩相對比之下,蘇喬滿懷唏噓。

  她主動告辭了。

  門外,陸明遠正在等她。

  自從程烈跳樓自殺,蘇展被人捅了刀子,宏升內部人心惶惶。陸明遠說什麼也要做保安,他這人一旦犟起來,九頭牛也拉不回,蘇喬實在沒辦法。她效仿蘇展對待保鏢的方法,在保衛科給陸明遠掛了個名。

  陸明遠總算滿意。

  有了正經名牌,他常去保衛科報到。

  保衛科有幾個年輕小夥子,歲數和陸明遠差不多。他們教他打牌,和他聊天,陸明遠混跡其中,偷聽了不少公司八卦。

  包括顧寧誠和蘇喬的傳言。

  那是陸明遠第一天上班。他們的領導不在,只有一個隊長,那隊長正當壯年,約莫三十多歲,生得虎背熊腰,身強體健。

  隊長把陸明遠介紹給了眾人:「新來的陸明遠,明天的明,遙遠的遠,好名字。」

  他推了一下陸明遠的後背:「來吧,跟大傢伙兒打個招呼。」

  陸明遠雙手背後,老老實實開口:「大家好,我第一天上班……」

  他還沒說完,另一個保安就問:「你以前不工作的?」

  另一人也開起了玩笑:「小哥,長成你這樣,完全能靠臉吃飯啊。」

  陸明遠把衣領處的工牌扶正,積極向上道:「我這不是來工作了?靠臉吃飯,遲早餓死。」

  隊長抬手,扶住陸明遠的肩膀,有心給他一個下馬威。

  別的同事不清楚陸明遠是怎麼進來的,隊長能不清楚嗎?那是蘇喬親自塞進來的。蘇喬編造起理由一向是一套一套,把保衛科長說得一愣一愣,科長同意她像蘇展那樣,寄放自己的私人保鏢。

  保鏢?

  呸!

  不就是個小白臉么。

  蘇展的保鏢都是下盤紮實、肌理虯結、手臂隆滿了腱子肉的人,他們長得不一定高,甚至有些粗胖,可是動起手來,那是實打實的厲害。

  再瞧瞧陸明遠……媽的,放廣告部展覽還差不多。

  隊長從陸明遠的背部著手,想給他來個過肩摔,治一治公司的不正當風氣——當然了,隊長不會和蘇喬對著干,把陸明遠摔傷摔殘都不好收場,他特意等到陸明遠向前走,走進了柔軟的地毯區域。

  這樣一來,哪怕陸明遠跌倒了也不要緊。

  彷彿是隊長和他開了個小玩笑。

  幾秒之後,陸明遠忽然感覺背部一重。

  他喊了一聲:「隊長?」

  隊長支吾著應了。

  陸明遠眼神閃爍,把頭偏向另一側。他猜不出隊長的用意,可是別人要打他,他不可能不還手。他摸准了隊長的手腕,反向擰開,扯到一旁,熟門熟路地廝打了起來。

  隊長嗷嗷直叫:「我靠,你來真的?」

  陸明遠不解其意:「打架還有假的嗎?」

  周圍的同事們都看呆了。

  在這場公平公正的較量中,隊長輸得很慘。

  偏偏他年輕時就是個街頭混混,很有些江湖做派,信奉「不打不相識」的道理。從那天起,他就和陸明遠稱兄道弟。

  他還一再詢問:「小陸,你幾歲開始練武術的?」

  陸明遠如實道:「我在叔叔家長大,他們教的。」頓了頓,又說,「我轉學去外地上小學,學校不好,男孩子愛打架,不打就受欺負。」

  那是員工的午餐時間。陸明遠半低著頭,捧著食堂打來的盒飯,用筷子把土豆碾成泥,拌到米飯里,吃得有滋有味——嘖,這麼熱愛土豆,每餐都少不了土豆,一看就是窮苦人家長大的。

  隊長心腸一軟,充滿了鐵漢柔情,溫和地詢問:「你跟著叔叔長大,你爸媽不管你啊?」

  陸明遠道:「不管。」

  隊長又說:「那你和蘇經理……」

  陸明遠抬頭看他,目光純澈。

  隊長含蓄地笑道:「上個禮拜四的傍晚,你坐在門口那個遮陽棚的下面,等蘇經理下班。蘇經理來了,你們倆就牽手了,哎,我知道你們是小兩口。」

  陸明遠被他發現,絲毫不害羞:「那你祝我們百年好合吧。」

  隊長真沒想到還有陸明遠這種人。他乾巴巴地說了一句:「祝你……你和蘇經理,百年好合。」

  陸明遠捧著自己的飯碗,自言自語:「嗯,我祝蘇經理早生貴子。」

  當然了,是和他生。

  隊長沒聽見他的這句話。他像兄長一樣關照陸明遠,在工作上,經常為他答疑解惑。

  陸明遠的脾氣不算好,但為人隨性,相處起來不累。其他同事不知道陸明遠的底細,沒過兩天,便接納了他,私下給他講講公司趣聞,他特別愛聽。

  尤其是關於蘇展和顧寧誠的。

  有人和陸明遠說:「蘇展躺進了ICU,他的保鏢也不來上班了。他的保鏢塊頭大,號稱『千杯不醉』,一拳下去,能把木板劈碎,有時候還幫我們值夜班。」

  陸明遠直言不諱:「保鏢這麼凶,誰敢捅蘇展?」

  同事悄悄和他耳語:「我跟你講,你不要跟別人講。」

  陸明遠點頭如搗蒜。

  同事這才說:「聽說是蘇展的仇家,公司有老人認識他。雖然吧,那個人跳完樓,臉都碎了……還是被認出來了。」

  陸明遠又問:「他的名字是什麼?」

  同事訥訥回應:「這就不知道了,別人沒告訴我。」

  他和陸明遠的工作最簡單,每天守在監控視頻前,觀察大家的一舉一動。陸明遠偶爾出去巡邏,不曾遇到任何一位熟人。

  因此,在監控室內,陸明遠經常擴展話題:「蘇家年輕一輩的高層領導,只剩下一個顧寧誠。」

  同事拆開一筒樂事薯片,晃出聲音,拿了一片塞進嘴裡:「現在還有蘇澈嘛,他做了財務總監。哎,你平常看不看電視劇?蘇澈真不如他哥蘇展……蘇展就跟電視劇里的人一樣,長得帥,出身好,有妞泡。他十八歲進公司,辛辛苦苦,從基層做起,後來就成了一把手。」

  陸明遠表示遺憾:「可惜他的腎,被人捅了。一個男人的腎不好,生活質量會下降。」

  同事笑道:「唉,你個屌絲不要酸。」言罷,又拍了拍他,「你比蘇展還帥,就是窮了點。」

  陸明遠嘴硬道:「人窮志不窮。」

  同事和他擊掌:「對!」

  接著請他吃薯片:「吃嗎?番茄味。」

  陸明遠搖頭,盯緊了屏幕:「電梯里的攝像頭拍得挺清楚。」

  他說這話,是意有所指——因為此時此刻,站在電梯里的人,是葉姝和顧寧誠。

  葉姝留院觀察幾日,成功出院了。

  出院第一天,她便來了公司。

  蘇展身負重傷,葉姝的母親只有一句評價:「該他的!自己的妹妹也敢害。」

  女兒中毒的原委查不清。母親便把責任推給了蘇展,父親不好多說什麼,他面上對蘇展誠心誠意,卻又不可能不懷疑他,畢竟蘇展的狠毒路數,大家心裡都門清。

  葉姝還記得,很多年前,大伯父養了個情婦。那情婦容貌極美,被伯父當作外室,蘇家的人沒見過她,卻聽說過她,再後來,那女人突然瞎了。

  蘇展主動坦白:那位情婦小姐,趁著他母親不在,親自來家裡做客時,蘇展翻了她的皮包,把稀硫酸混進了……她裝眼藥水的玻璃瓶里。

  而蘇展之所以實話實說,大約是仰仗於爺爺的縱容,敢於挑戰父親的權威。

  每當想起蘇展,葉姝都是害怕超過了敬畏。

  可是為了顧寧誠,葉姝甚至能挑撥蘇展和自家人的關係。

  一如張愛玲所說,感情本身,就是低到塵埃里開出花。葉姝覺得這一切都值得。她大病初癒,緊緊地挽住顧寧誠的胳膊,在他低頭靠近的那一刻,向他獻吻。

  她親了他的左臉,不在乎電梯里的監控攝像。

  顧寧誠的眼中全是戲謔的笑:「滿意了?」

  葉姝與他推搡道:「大哥不在公司了,咱們家都要靠你。你做什麼,我都對你滿意。」

  顧寧誠這一口陳年古井,從沒有在葉姝的挑弄下,晃蕩過一絲一毫的水紋。今日沒有例外,他神情如常,對著電梯內的鏡子,稍微整理了領帶:「你大哥不在公司,蘇澈又冒上來了。」

  葉姝道:「我二哥身體差,他撐不了多久。」

  她與顧寧誠十指相扣:「我爸和蘇展離心了,他心裡向著你,蘇家也是你的。」

  顧寧誠笑道:「我信你一回。」

  他們倆在電梯里旁若無人地調情,陸明遠就在保安室里端著保溫杯喝水。他抽空看了一下手機,蘇喬沒給他發消息,快下班了,陸明遠安靜地坐正,一心一意地等她。

  陸明遠的同事指著屏幕,問道:「哎,這是葉姝大小姐,哥們,你看她美不美?」

  「還行吧,」陸明遠看都沒看,語氣敷衍,隨意評價道,「和顧寧誠天生一對。」

  同事聽不出他的深意,又講起了八卦:「咱們公司還有個妹子,業務部的蘇經理,嘖,她是真的漂亮。」

  陸明遠明顯正經了許多:「我見過,是挺漂亮,身材也好。你想說什麼?」

  他放下了保溫杯,偏頭將同事望著。

  同事把他當成了自己人,講起了公司內網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剛開始啊,大家都以為,顧寧誠會和蘇喬訂婚,他們倆走得特別近,經常給人看到,他們倆站在走廊上談事情,那叫一個兩情相悅,談笑風生……」

  陸明遠提出異議:「要是真的親密,就不會在走廊上聊天,會在私人辦公室里。」

  他和蘇喬在公司內部的見面,基本都發生在她的辦公室。陸明遠想怎麼親熱,基本也都由著他。

  道理擺在那裡,陸明遠心中還是膈應——難怪他看顧寧誠不順眼,原來是他的直覺。

  當日傍晚,蘇喬從財務辦公室出來,剛好和陸明遠打了個照面。

  每逢下班,陸明遠都提前去了停車場。今日破天荒,他在宏升的大樓里,就開始守株待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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