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4章

  第34章

  蘇喬突如其來的疑問讓沈曼心神不寧。

  她對蘇喬的日常安排和性格習慣都一清二楚。蘇喬幾次三番地試探她,沈曼並非毫無察覺——如果她真是一個遲鈍的人,她根本不會被蘇喬器重。

  沈曼揚聲道:「蘇經理!」

  她很少這麼稱呼蘇喬。

  「蘇經理,我特長不多,學歷高不到哪兒去,剛畢業就進了宏升集團,跟著業務部的張經理做事。我總惹惱他,干不好,想跳槽,被他用文件扔過臉……」沈曼有意讓步,雖然她很明白,對現任領導說上一個老闆的壞話,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沈曼口中的「張經理」,是蘇展手下的人。

  蘇喬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站在空空蕩蕩的走廊中,左手搭上了大理石圍欄:「你用不著緊張。在公司里,真能和我推心置腹的人有幾個呢?我和你關係這麼近,我懷疑誰,也懷疑不到你頭上。」

  沈曼垂首道:「我明白的。您問我有沒有話說,我就想講講心裡話。」

  蘇喬放軟了語氣:「那好啊,你跟我兜了底,我也不繞彎,我做個假設——假如你遇到了麻煩事,想瞞著別人,不讓他們知道,這也沒關係,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沈曼心頭一緊,連忙道:「上司多批評員工,是好事,督促他們進步。」

  蘇喬突然有了說笑的興味:「啊,是這樣嗎?那我明天上班,給人事部帶個信,就說你跟著張經理,進步最快。」

  在他們業務部,脾氣最差的上司,非張經理莫屬。

  偏偏張經理忠心耿耿,上頭有人,誰也扳不倒他。

  沈曼還沒給出反應,蘇喬就攬住她的肩膀,和顏悅色道:「我跟你鬧著玩的,張經理是什麼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宏升集團待一天,就會保護你一天,哪怕天塌下來,也有我先頂著。」

  蘇喬收買人心的手段是和她爸爸學的。

  雖然她爸爸還說,花言巧語不管用,利益才能捆住人。

  她和沈曼一同下樓,賀安柏靜立牆角,恭候多時。

  一樓餐廳燈火輝煌,正對著一面淺色玻璃。水流泱泱不止,清澈如碧,隔著玻璃夾層,幾尾金魚來回遊動,儘是一些名貴品種。

  賀安柏雙手負后,嘖嘖稱奇。

  蘇喬明知故問:「你在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看你們家的裝修啊,」賀安柏回頭,瞧她一眼,毫無隱瞞道,「我剛進來那會兒,可羨慕了,特別是這堵牆,弄的跟水族館似的。我家也養金魚,一共兩條,一紅一黑,成天擠在小玻璃缸里……」

  蘇喬早已落座,戲謔道:「你的魚可愛嗎?我想幫你養。」

  「那可不行,真不行,」賀安柏搖頭如撥浪鼓,「大小姐,惦記我家金魚乾啥,那兩條魚不可愛,養了好多年了。」

  蘇喬拐彎抹角道:「是啊,時間一久,有了感情,想扔都扔不掉。」

  賀安柏只當她還在說魚。

  他自顧自道:「你們家三層樓,就你一個人住,感覺怪落寞的。」

  蘇喬沒拿穩勺子。

  勺子跌進湯碗,濺出星點油水。

  她用餐巾擦嘴,接著吩咐道:「我準備養一條狗——邊境牧羊犬,你們知道嗎?幫我弄一條,要黑白花的,懂事聽話……」

  賀安柏樂不可支:「唔,我要告訴老闆。他就怕你壓力大,人垮了,養狗好啊,蠻放鬆的。」

  蘇喬端起酒杯,與他碰了一下,道:「我想了一個名字,就叫糖果。」

  在這個餐桌上,除了蘇喬,沒人知道「糖果」的深意。

  第二天早晨七點多鐘,糖果被一輛車送了過來。它只有四個月大,品相端正,受過培訓,服從性極高,蘇喬和它玩了一會兒,它就記住了自己的名字。

  糖果和林浩家的狗不太一樣。不任性,不鬧騰,不夠活潑開朗。

  有那麼一瞬,蘇喬的腦子裡閃過一個想法——她擔心陸明遠會不喜歡它。

  隨後她自嘲地笑了,這種念頭……何其多餘呢。

  安置完糖果以後,蘇喬匆匆進入車庫。

  時隔三個多月,她要重新返回公司,日常事務都被積壓,她的行程排得很緊。可惜挂念蘇喬的人不多,她的辦公桌上積了一層灰。

  隔壁辦公室里,負責培訓工作的文員趙冰淼是第一個瞧見蘇喬的人。

  趙冰淼年紀不大,形象好氣質佳,跟著上司混得久了,很會拿捏分寸,當即和蘇喬打了個招呼:「哇,蘇經理,你跑哪兒去了?總算回來了。」

  她穿著一雙高跟鞋,「噠噠噠」地走過來,引起不少同事注意。

  蘇喬昨天還鬱結於心,笑不出來。

  但她睡了一晚,今早又來了公司——公司於她而言,似乎更像戰場。她啟唇而笑,含糊不清道:「身體不好,休息了幾個月,沒跟大家打招呼。」

  趙冰淼忙道:「那現在怎麼樣了啊?」

  蘇喬環視四周,走近些,言簡意賅道:「好全了,我就回來了。」

  她顧盼生姿,綽約動人,臉頰白里透粉,和平日里沒有任何不同。

  鬼才信她住院了呢。

  明白人都要揣著糊塗。

  趙冰淼點頭,向她示好:「蘇經理,上午有個部門聯合會議……沈秘書通知您了嗎?」

  沒有。

  沈曼那塊兒風平浪靜。

  離職久了的領導會被人架空。在宏升集團內部,人人都對此司空見慣。蘇喬也不能說,是蘇展或者葉姝刻意針對她。

  她缺乏籌劃的時間,解決方法異常粗暴。

  上午十點整,蘇喬尾隨業務總監,直接踏進了會議室。

  室內坐了一圈西裝革履的男人,為首那位正是許久不見的蘇展。

  瞧見蘇喬進門,蘇展無波無瀾,眉眼間看不出喜怒。

  炎炎夏日,驕陽似火,灼熱的熾光燦爛耀眼,全被厚重的窗帘擋住。為了照顧這幫離不開西裝的成功人士,空調的溫度被調得很低,蘇喬側身落座,低頭打了個噴嚏。

  業務總監為她遞了一張紙巾。

  「你看你,蘇經理,一去四個月,」業務總監數落道,「回來也悄無聲息的。」

  總監畢竟是蘇喬的上司,他說什麼,蘇喬都會認真聽。但是這一次,蘇喬借題發揮道:「難怪,開會都沒人通知我,還好我沒遲到。」

  她打開會議記錄,狀似無意,與蘇展的目光對上。

  蘇展五官輪廓深邃,經得起反覆打量。

  但他眼神不善,笑得恰到好處:「我的秘書沒通知到位。你昨天在公司嗎,還是剛回來?你消失的這四個月,我常和秘書提起你,結果他還忘了。」

  蘇喬捏著文件道:「蘇總的秘書日理萬機……」

  蘇展沒接話。

  他瞥了一眼部門經理,那人便說:「今天的會議主題是二期市場調研。業務部的新方案,大家都收到了吧?」

  在座所有人都默認了這一點。

  除了蘇喬。

  她早就知道,哪怕拿到了遺囑,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過。按照蘇喬的計劃,她打算將第一封遺囑作廢,啟用第二封——這樣一來,宏升集團的絕對控股權,就落到了她父親的手中。

  可是按照遺囑規定,父親不能參與重大決策。而且依照爺爺的意思,倘若父親做出任何反抗,監獄就會為他留出一席之地。

  蘇喬心緒雜亂。

  坐在她左手邊的人,正是項目經理顧寧誠。

  今日的顧寧誠依然光鮮。

  他拉了一下領帶,翻開策劃案,等待蘇喬開口。會議室里逐漸嘈雜,顧寧誠若有所思,鞋尖在地上點了點。他猜想蘇喬不打算說話,甚至不願意和他敘舊。

  顧寧誠便問:「蘇經理,你的時差調好了嗎?」

  蘇喬道:「睡一夜就調好了。」

  顧寧誠把文件攤開,妥帖地放在桌面上,側頭望向了台前——那兒有一個介紹方案的青年才俊,唾沫星子飛濺,快要噴到蘇展的秘書。

  蘇喬鎖緊眉頭,嘴上卻在誇讚:「這方案做得不錯啊,是業務部的新主意嗎?」

  顧寧誠瞥了她兩眼,語調低沉道:「哪裡有新主意呢?業務部的人喜歡炒冷飯。前期調研兩個月,上層沒有阻力,項目就繼續推進了。」

  蘇喬深呼吸,搓皺了一頁紙。

  她把文件放到了腿上,注意到這個小動作的人,就只有蘇喬左邊的顧寧誠。顧寧誠雖然對她察言觀色,卻也不能一直盯著她的大腿,何況她今日穿著套裙,絲襪單薄,剛一坐下來,纖長的曲線就格外誘人。

  顧寧誠半靠椅背,存心問道:「這是怎麼了?你揉壞了文件,還要重新列印。」

  蘇喬的指甲劈叉了,裂開一毫米的縫隙。她剛才用了蠻勁,說話也帶著刺兒:「顧經理,業務部不差那幾張紙。」

  偌大的會議室內,她惡意陡生,玩味地念了一句:「不對,不是顧經理,我該叫你——姐夫。」

  顧寧誠闔上眼眸,幾秒內不言不語,四周都是喧囂雜音。

  這種開會的體制,由蘇喬的爺爺創立。台上有人講話,台下就有人討論,爺爺說,這種開放的風氣有利於他的管理。

  多虧了爺爺的固執己見,蘇喬和顧寧誠的談話聲被禁錮淹沒在方寸之地,僅僅他們兩人能聽見,仗著這一層便利,顧寧誠微低了頭看她:「別人怎麼說,我心裡都不計較,我只想問問你,蘇喬,剛剛那一聲姐夫你叫得高興嗎?」

  蘇喬不解其意。

  她方才惱怒的原因在於,台上那個夸夸其談的男人使用的方案草稿,全部來源自蘇喬——那是她切實調查、聯繫友商、逐字逐句完成的作品。

  宏升集團除了房地產投資,還經營了服裝和食品生意,早幾年,內部便有人提出,要大力發展電商平台,順應互聯網時代的潮流。

  彼時的董事長蘇景山卻不同意。

  他對未來的預期更加保守。

  人到七十古來稀,任憑他如何養生,逆不了天意,他的思維不比當年活躍,輕易不敢涉險。於是那些計劃告一段落,方案也無人問津。

  蘇喬為了拓寬渠道,重新調研了相關領域,她甚至定下了合作公司。

  那家公司全名恆夏,還在創業期,收費合理,業務踏實,最關鍵的是產品質量好。

  一旦建立長期合作,蘇喬能節省預算,穩固客戶關係,提升自己的地位。可她的雄心壯志被扼殺在了搖籃里,提交的報告遲遲不被通過。

  後來她發現,那份方案被人移花接木,當做大禮,送給了她的同事。這種卑鄙下作的舉動,大約是蘇展的手筆——或者是葉姝,亦或者伯父們,左右沒什麼區別。

  而她現在剛回公司,不能馬上大吵大鬧。

  蘇喬忽略了顧寧誠的問題,直接向台上發問道:「我有幾個地方沒聽懂,想請你給我們解釋。項目還沒運行,你講明白一點,對大家都有好處……」

  她的問題尚未拋出來,業務總監便打斷道:「蘇經理,你幾個月沒來公司,我們這一塊兒進展到什麼地方,你也不是門兒清。」

  蘇展作為會議的主持者,笑得公平公正:「蘇喬不了解公司,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們的會議快結束了,沒剩下多長時間,蘇喬,你有什麼想說的,留到下一次。」

  他對蘇喬直呼其名。

  她竟然也忍了,方寸不亂道:「蘇總這是在給我機會,我待會兒就去準備下一次的發言稿。」

  散會後,蘇喬就回了辦公室。

  其他人也各歸各位。

  顧寧誠留在原地,喝著礦泉水,沒有起來的意思。顧寧誠沒等多久,蘇展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後背,故意道:「我看你今天氣色不錯,還和蘇喬聊了幾句。」

  顧寧誠低低笑了一聲:「我的身邊有空位,蘇喬就坐了過來。我問了她幾件事,她都沒回答,長心眼了。」

  蘇展左手插進西裝褲里,身量筆直,遠勝盆景內的青竹:「不,往細了想,她回答你才奇怪。你說是么?妹夫。」

  顧寧誠點頭稱是,毫無反駁的傾向。

  蘇展沒時間瞎耗,不過片刻,離開了會議室。

  宏升集團的現任總裁是蘇展的父親。而他自己,兼任副總裁與財務總監,他比蘇喬更忙,當日又有幾件事趕在一起,直到夜裡八九點,才從宏升的大廈中走出來。

  他沒回家,去了情人那裡過夜。

  情人二十歲出頭,模樣順眼,蘇展就包養了。他的脾氣陰晴不定,興緻難以捉摸,有時候幾個月都不來一次,有時候一晚上好幾次。

  床笫間不存在溫情,蘇展疏於技巧,事後就在陽台抽煙。

  他披著襯衫,背影挺拔。

  蘇展不記得誰告訴他,魚水之歡能舒緩壓力,對他而言,有一點用,但用處不大,就像抽煙一樣,可有可無的東西。

  卧室里的女人痴望蘇展,不甘被冷落,水草一般纏了上來,雙手縛在他的腰間。

  蘇展掐滅了煙頭,周身都是半透明的薄霧。他無意再浪費時間,拿起散落在地的衣服,獨自從公寓里走了出來。

  濛濛細雨從天而降,模糊了此刻的夜景。

  無獨有偶,陸明遠的家門口也在下小雨。

  雨雖小,風卻大,掀翻了搭在院內的架子。

  陸明遠不打傘也不穿雨衣,將一堆不怕水的雜貨拖到了院子里,比如陶瓷花瓶,不鏽鋼器具。他風雨無阻地來回穿梭,直看得對面的林浩打了個寒顫。

  林浩推開窗戶,向他喊道:「陸明遠,你幹啥啊?」

  陸明遠回答:「你沒看到么,我在收拾東西。」

  林浩搖頭嘆氣,心道陸明遠受的刺激太大,這一時半會,恐怕緩不過來。作為陸明遠的哥們,他肩負著拉他一把的責任。

  眼瞅著雨勢轉急,林浩披了件雨衣。

  他出門前,還把家裡的狗帶上了。想讓陸明遠摸摸狗頭,想想世界的美好,千萬不能鑽進死胡同。

  林浩家的狗不怕雨,撒歡一樣狂奔著,以陸明遠為中心打轉。它大概能體會到人類的情緒,轉了沒幾圈,趴在陸明遠的腳邊,將腦袋搭在他的鞋上。

  雨水滂沱而下,淋濕了狗毛。

  按理說,這個點的太陽還沒落山,天不該這麼黑。但是此刻陰雲密布,見不到半點晴光了。

  陸明遠一邊清點東西,一邊和林浩說:「我打算把畫和房子都賣了,越看越煩。下午給江修齊打過電話,他明天帶人來拿畫。」

  林浩皺了皺眉,原本還想溫柔點兒——他失戀的時候,也蠻不正常。但看陸明遠現在這幅樣子,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一時說起了重話:「你哪一幅畫不是辛辛苦苦做出來的,什麼叫『越看越煩』?」

  陸明遠在雨中惶然,臉色很難看:「你別勸我,我賣完它們就回國。」

  「你至於么,哥們?」林浩扔了傘柄,坐上一旁的台階,屋檐為他擋雨,他又喚了一聲「漢堡」,他家的狗顛兒顛兒跑向了他,留下陸明遠一個人淡定地站立。

  可惜了,淡定只是表象。

  他的心裡碎得不能看了。林浩心想道。

  「我不清楚蘇喬跟你講了什麼,就你這狀態,十幾年了,握草,我還是頭一會見。打小兒我們一塊上學,路上被那些白人小混混欺負,他們一撥兒一撥兒,罵得多難聽啊,你也沒頹成這樣……」林浩念及舊事,頗有一陣感慨。

  陸明遠品過味來,卻道:「我小時候英語不好,聽不懂他們怎麼罵我。後來學了點新詞,就罵了回去,和他們打架了。」

  他把屋子裡所有東西都扒了出來。

  客廳擺不開,放不下,只好拿到院子里。

  他還在卧室找到了蘇喬遺留的衣服。那股熟悉的香味,恰如鈍刀一般,磨損他的心神。

  林浩努力地開解他:「不是,你聽我說,你不能因為一個絕情的人,就毀掉你自己的生活。蘇喬她對你絕對不是真心,你就當長了個教訓,以後看開點兒。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女人有的是……」

  陸明遠回想蘇喬說過的話,目中浮現出冷嘲的意味:「你不懂什麼是不甘心。她甩手就走了,我不問個明白,這輩子睡不好覺。」隨後又說:「沒事找三條腿的蛤蟆幹什麼?你的比喻,很沒道理。」

  林浩首先耐心地解釋:「那是一句俗語,你沒事多上上網,擴展一下中文水平。別在外面讀了幾年書,母語都說不好。」

  他不留情面地批評道:「真的,你現在這幅樣子,特別像TVB港劇里慘遭富二代老公拋棄的少婦,滿腦子都是不甘心。做人要堅強!頂天立地,不能一蹶不振,你這會兒頭腦發熱,把那些畫都賣了,等你清醒過來,肯定後悔死。」

  陸明遠走近屋檐,終於躲了片刻的雨:「我沒後悔認識她。自己做過的事,還能不負責么?」

  他望著細密的雨簾,道:「我就是心情很亂,躁得慌……」

  林浩認為,陸明遠需要用暴力手段發泄。

  他還沒想通要怎麼搞,第二天,陸明遠就發了一場高燒,病倒在了家裡——誰讓他淋了一晚上的雨,神仙也扛不住啊。

  恰好江修齊帶著一幫人來拿畫,瞧見陸明遠卧床咳嗽,他也沒了經商的心思,守在床頭,溫聲道:「你說了要去南歐放鬆心情,回來反而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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