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3章

  第33章

  腳底如灌鉛般沉重,不斷下墜,石階不再是石階,它變成了潰爛的沼澤。蘇喬安然無恙地抽身,徒留陸明遠一個人深陷泥潭。

  他固然倔強,骨子裡驕矜自傲,從不肯低眉順眼、唯唯諾諾。他的暴怒和瘋狂都藏在眼眸中,可他還是換了一種語氣,甚至有點卑微,問她:「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說什麼,你有沒有苦衷?你講出來,我替你保密。」

  陸沉說得沒錯,陸明遠涉世未深。他不知道心疼是這般滋味,強迫他伏跪,為蘇喬編造千百萬個理由,只盼望她能從中挑揀一個,開脫她自己,再讓他解脫。

  蘇喬口乾舌燥,艱難吞咽。

  嗓子疼得快要裂開,火燒火燎,驀然劈開一條縫,撕裂無數個碎口。她捂住嘴巴,猛地咳嗽。

  淚光模糊了她的視野。

  在蘇喬的眼裡,萬頃碧波和藍天白雲都是虛無的假象,淚水浸潤了那些美景,建築物的稜角不甚清晰。

  頭髮被冷風吹亂,她攏緊了衣服,躲避他的視線:「我要的東西到手了,哪裡有苦衷呢?陸明遠,你還是省省心,別費這個力氣,早點訂機票回倫敦吧。」

  陸明遠不依不饒,像溺水的求生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別走,你的臉色和說話方式都變了,把頭轉過來,你在哭嗎?」

  蘇喬置若罔聞。

  事不宜遲,她不曾回頭。

  賀安柏瞄準了時機,極有眼力勁兒。他橫亘在陸明遠面前,恰到好處地保護蘇喬,挽住了蘇喬的手臂——隔著袖子,他們並沒有肌膚相親。

  光是這樣,陸明遠都要瘋了。

  冷靜蕩然無存。

  他身處窮途末路,語調不似以往,陰沉可怖,使蘇喬背後發涼:「蘇喬,你過來,別讓我說第二遍。」

  賀安柏察覺蘇喬開不了口,他便做起了惡人,趕盡殺絕道:「陸明遠,有句話,我得送給你——強扭的瓜不甜。蘇小姐剛才講的話,你仔細聽了嗎?蘇家的生意不好做,你跟蘇小姐不是一類人……我們不是說你沒用,你與眾不同,超凡脫俗,別老跟一幫俗人過不去。」

  他倒戈在蘇家的陣營,輕飄飄諷刺道:「多虧了你,幫了蘇小姐一個大忙。」

  蘇喬失笑道:「各得其所,不好嗎?」

  她無力糾纏,腳步開始放軟。

  倘若她現在轉身,撲進陸明遠懷裡,哭著向他解釋,他一定會原諒她。是的,她對他充滿信心。

  但她不能這麼做。不久之前,蘇喬才做出了選擇,她還要利用陸沉,目前——至少是目前,她必須言而有信。

  然而陸明遠一無所知。

  他對畫面的記憶力異於常人。所以他總能想起和蘇喬的初遇,關係發展,逐漸親密。可惜彼時的花花前月下,卻是今日的切膚之痛。

  情絲如繭,作繭者自縛難解。

  陸明遠終究失控。

  賀安柏還沒踏下台階,襯衫的衣擺忽而一涼。有人向後拽著他,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掀翻了在地上。

  後腦勺磕上地面是最危險的姿勢。稍有不慎,足夠落得一個終身殘疾。

  賀安柏好歹練過,總不能坐以待斃。他側身撐地,滾了一圈,卸下對手的蠻勁,頗為無奈道:「陸明遠,你心裡頭有火氣,我也不是不理解。可你仰脖子看,光天化日,大庭廣眾的,咱們倆要是打起來,多讓人笑話……」

  「話」字還沒說完,黑色皮鞋踩上了他的左手。

  就在剛才,賀安柏用左手拉住了蘇喬。

  賀安柏懷疑陸明遠不再是正常人。

  他擔心自己打不過他。

  恰在此時,預定的渡船來了。蘇喬靜立不動,開口解圍道:「陸明遠,你非要動手嗎?你比我更清楚,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她的調節無濟於事。

  賀安柏臉色蒼白,快要脫臼了。

  他反抗了幾秒,可是他受制於人,很難發力,心口奔湧出激憤,他深思熟慮后喊道:「哎,陸明遠,你不到黃河不死心嗎?人家蘇小姐對你沒意思,你還要死皮賴臉,死纏爛打,都說了你們這些玩藝術的沒幾個正常的,你就立刻表現給我們看……」

  他用右手狠狠捶地:「不說別地兒,就咱們公司里,比你強的年輕小夥子,一抓一大把,想追蘇小姐的,能從公司門口排到頂樓,個頂個的優秀,真輪不上你。陸明遠,你別怪我現實,我不懂你們藝術圈,我們商人圈子裡的銅臭味兒,能把你熏死。」

  陸明遠踩住了賀安柏的左手,賀安柏反過來碾壓他的自尊。

  他狡詐地模糊重點,淡化了蘇喬的欺騙。

  話里話外都是陷阱,他僅僅是蘇喬的助理,也能在這個檔口耍心機。他成功讓陸明遠失神,他三兩下挪到岸邊,爭入船內,和蘇喬一同遠去了。

  陸明遠沒有追。

  他神思放空,坐在了岸上。

  陸明遠水性不好。他偶爾暈船,不擅長游泳——如果他很擅長,他會扎進海面,尋找那塊被蘇喬捨棄的石頭。

  他遙望波光盪迭,驕陽似火,直至落日西沉,餘暉鋪灑。萬千景象消失在暮色里,繁雜人聲遊盪在他的腦海中,這一天,竟以這種不亞於受刑般苦厄的方式終止了。

  陸沉也沒管兒子。

  他兀自坐在書房中抽煙。

  屬下袁騰正在給他捶肩,因著袁騰的好手藝,哪怕他平日里再蠢,陸沉也沒把他換掉。袁騰心知肚明,笑意逢迎:「陸明遠擱外頭坐了一整天了,老闆,咱們給他送頓飯吧。年紀輕輕的,萬一餓壞了,那可不好,還得去醫院。」

  陸沉卻道:「不送。」

  他惆悵地吞雲吐霧,驀然失笑道:「二十好幾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為了個小丫頭片子,難過成這樣,不成器。」

  袁騰心知,老闆並非真的責怪兒子。他連忙嘆息一聲,惺惺作態:「陸明遠不愧是老闆您的兒子,重情重義,這都坐了一天了……」

  「行了,你閉嘴吧,」陸沉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閉目養神道,「他就是年輕,缺幾道坎。」

  袁騰訥訥點頭,不敢再提陸明遠,更不敢說什麼蘇喬。

  對蘇喬而言,她沒有白跑一趟。回到北京是第二天的事,七月風大,熱浪滔天,司機開著一輛瑪莎拉蒂在停車場等她。

  剛一上車,蘇喬便向後躺,倒在了座位上。

  沈曼和蘇喬一路回來。但她不知道蘇喬身上發生了什麼,只當蘇喬是累極了,輕聲細語道:「咱們讓司機把車開回家吧。我聯繫了保姆阿姨,今天房子從裡到外打掃了一遍,阿姨準備了午餐,一共十道菜……」

  蘇喬抬眼,盯著沈曼。

  和往日不同,蘇喬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摻雜著細微的紅血絲。她半靠著柔軟的椅背,和沈曼說:「認識你以後,我才發現,你總是這麼有心。」

  她笑不出來,但神色和善:「話說回來,阿姨做了什麼菜?」

  汽車內部空間敞亮,沈曼斜著身子端坐,一五一十道:「沒有特別的,都是你吃慣了的菜。阿姨說你剛回來,害怕你水土不服,就做家常一點,有醬汁鱈魚、草菇蒸雞、桂花蜜芋頭、松茸山珍湯……」

  ——這他媽哪裡家常了?

  前排的賀安柏忍不住腹誹。

  他心目中的家常菜都是紅燒排骨、涼拌黃瓜、西紅柿炒雞蛋之類的,再看沈曼對蘇喬這般了解,他不由得感嘆,沈曼真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好助理。

  賀安柏也不知道為什麼,蘇喬對沈曼隱瞞了一些事。

  蘇喬毫無徵兆地提出邀約:「阿姨做了十道菜,我一個人吃不完。明天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今天還能休息一會兒,我讓司機開回家,你們陪我吃頓飯吧。」

  她就像他們的朋友,態度隨和,自然親近,找不到理由拒絕。

  蘇喬的別墅獨棟成戶,外觀美輪美奐,裝修奢華至極。門前的草坪一塵不染,連一根雜草都找不到,像是被一灘綠墨潑灑過。

  賀安柏頭一次造訪,舉目四望,眼皮輕跳,還有些耳鳴:「我在老闆手下工作,沒去過老闆的家裡,你們蘇家人的房子都是這樣的嗎?這得多少錢啊……」

  「我堂哥蘇展,」蘇喬拉開正門,輕車熟路地進屋,「他的房子,比我的還大。因為爺爺去世后,那棟房子就歸他了。」

  她拎著手提包,讓保姆招呼客人。

  旋轉樓梯位於側邊,純木台階光滑如鏡。蘇喬脫掉了鞋子,光腳上樓,走向卧室,把三封文件鎖進了保險箱。

  箱子冰涼,她的雙手垂落一旁,心臟彷彿沒有溫度。

  窗帘被夏風吹得一鼓一鼓,在沒有開燈的小型書房裡,影子張牙舞爪,莫名顯得詭異。

  蘇喬熟視無睹,躺在地板上,發獃半刻鐘。她覺得肺部栓塞,喘不上來氣,根本沒勁深呼吸——或許是因為太累了,她需要一段時間讓自己平靜。

  沒過多久,房門外傳來腳步聲。

  蘇喬聽見有人輕輕敲門。

  「進來。」她回應道。

  門縫半開,燈光驟亮,從走廊外照耀進來。

  那個敲門的人是沈曼。

  光影勾勒出她的身體形態,薄薄瘦瘦,像一張削弱的紙。她穿著及膝的裙子,裙擺綉滿了花紋,做工精緻,當她坐在蘇喬的身側,裙邊也在地板上開出花來。

  「阿姨在端菜了,沒敢揭開鍋,等著你下樓,」沈曼勸慰道,「人是鐵飯是鋼,咱們去吃飯吧。」

  蘇喬沒有答話。

  她翻了個身,貼著冷冰冰的木地板,瞥見高聳的落地窗,和窗外的一輪明月。不知怎麼的,油然而生的感傷情緒,快要將她徹底吞沒。

  蘇喬從藥箱里找出一盒鼻塞管,管內填充了薄荷冰片,吸一口,提神醒腦,吸兩口,重振旗鼓。她就窩在角落裡,捏著那一根管子,放任自流,沉湎其中。

  然而,那個薄荷味的小玩意兒,只是最普通的非處方葯而已。常被感冒人士當做鼻塞的福音。

  蘇喬小時候感冒,她媽就給她用這個。

  沈曼知情,立時伸出一隻手,搭上了蘇喬的額頭:「你身體不舒服啊,發燒了?」

  塑料管驀地掉落,蘇喬站起身,踏過縱向分佈的地板:「哪有那麼容易發燒,走吧,我們下樓。」腳步接近門后,蘇喬又是一頓,忽而問道:「沈曼,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沈曼的嘴張了張,而後否認道:「沒有啊。咱們快走吧,湯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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