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孟新堂點了點頭,笑著看著他說:「我沒什麼別的愛好,生活比較枯燥,所以沒事的時候,就自己琢磨倆菜。你喜歡的話,以後有空我可以常來跟你拼桌。」

  「那太好了啊。」沈識檐正低頭夾著菜,回答的時候,腦袋沒來得及抬起來,是像個小老頭一樣挑著眼睛,讓目光越過眼鏡框上緣溜過去的。

  看在孟新堂眼中,又生動又可愛。

  「你的眼鏡多少度?」孟新堂突然問。

  「啊?」沈識檐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抬起左手,指了指左邊的眼鏡片,「左眼50度,」又挪了挪手,指了指右邊,「右邊平光。」

  這回輪到孟新堂「啊」了,他哭笑不得地問:「50度為什麼要戴眼鏡?」

  他兩隻眼睛都四百多度,左眼還有50度的散光,戴了這麼多年的眼鏡,實在覺得很不方便。

  對面坐著的人一推鏡架,說:「好看啊。」

  孟新堂啞然。嗯,這是沈識檐。

  「來,」他索性舉起酒杯,「敬你的好看。」

  兩個人邊吃著邊說著,不知不覺,酒已經下去了大半。沈識檐晃了晃剩下的那半瓶酒,又給兩個人的杯子各斟了一些。

  「所以你要去上班了嗎?」

  「嗯,回去。」

  孟新堂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開始說今天的「正事。」

  「今天下午回去以後,我給沿小打了個電話。她就跟我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因為喝了不少酒,孟新堂的眼睛多少有些紅。他用力睜了下眼睛,這動作在沈識檐看來,很無奈。

  「然後她就告訴我,不想在這裡待著了,申請了跟型號進場,」孟新堂接著解釋,「就是到靶場去,靶場都在類似於戈壁灘、沙漠一樣的地方。」

  條件應該很艱苦,沈識檐大概能想象。他注視著孟新堂,孟新堂也看著他。看著看著,孟新堂突然笑了一聲,像苦笑,也像是淡淡的自嘲。

  「其實我挺怕,這件事讓沿小失望。」他問沈識檐,「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有立場,讓我回去工作我就回去。」

  「不會。」

  沈識檐的回答沒有很快,但很堅定。

  不知為什麼,他在說出這兩個字以後,想到了他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憶起的一幕。

  「媽媽不是怕你成為英雄……」

  那時他的母親已經在病g上躺了很久了,她拉著他的手,問他能不能換個職業。

  沈識檐眨了眨眼,忽覺得有些乏力,抬手將眼鏡取了下來,鏡腿疊好,放在了一邊。

  「但是……我其實有點想知道,你的想法。」沈識檐斟酌了措辭,繼續說道,「你說怕沿小失望,你呢,你不會失望嗎?又或者說,這件事不會對你產生什麼影響嗎?」

  他很少去探究別人的想法,但是今天在婚禮的會場,他看到孟新堂手機上的簡訊時,很想知道這個男人在想什麼。毋庸置疑,孟新堂是一個成熟、穩重的人,不僅這樣,在沈識檐看來,他還是一個很堅定,活得很明白的人。沈識檐很想知道,這樣的一個人,在和領導起衝突、在回復領導說「我明白」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失望嗎?」

  沈識檐聽到孟新堂的喃喃自語,又看到他帶著些酒意的眼睛,以及同樣帶著酒意的自己。

  「生來平庸,難免失望無力。」

  生來平庸。

  四個字,恰好完全符合沈識檐對於生命的第一部分認知。

  「那為什麼還要回去?」

  其實後面的問題,可問可不問,不問的話,是知己間的留白。可沈識檐問了,因為他也被問過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一定還要做醫生?

  他很想聽一聽,想聽孟新堂會怎麼說。

  他等著聽,孟新堂卻扣著酒杯看著他,不說話。

  「你可以選擇不回答我這個問題。」沈識檐在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後說。說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如果這問題讓孟新堂覺得為難,他會選擇不聽。

  孟新堂笑了一下,搖頭:「我只是在想要怎樣向你表達,因為我有兩個原因,一個很正面,一個不太正面。」他眼中掛著笑問:「你想先聽哪一個?」

  「正面的。」沈識檐答。

  「不能讓前人的心血白費。」孟新堂很快說,「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一個新型號、新功能的飛行器,要經過多久的研發過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等,都有可能也都發生過。很多人一輩子都在研究一樣東西,有的弄出來了,有的沒弄出來,說得殘忍一點,弄出來的,光榮,弄不出來的,或許在他們自己看來,就是碌碌無為。」孟新堂停了一會兒,眉間有稍許的變化,「沿小的爺爺就是後者。沿小正在做的,是她的爺爺到死都在念著的東西。」

  沈識檐聽得有些呆,半趴在桌子上直直地看著孟新堂。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看不清臉,但戴著花鏡,顫抖著雙手,眼角隱著淚。好像在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女孩,短短的頭髮,抱著一個小熊書包。

  人與人之間的擦肩實在奇妙。很多年前的那個重症病房在他的腦海里褪了色,或哭泣或旁觀的旁人也褪了色,只剩了那個臨終的老人、大哭的小女孩和門外的他。

  「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誰離開了,該做的事兒必須要做完。」

  孟新堂又沖他晃了晃酒杯,他暈暈乎乎地舉起來,跟他碰了一下。之後他卻沒有將酒杯遞到唇邊,而是又撂到了桌面上。這回整個人完全趴了下去。

  孟新堂在這時忽然意識到,沈識檐的酒量大概並不好。

  「你……」孟新堂也沒喝那口酒,他微微朝前傾了傾身子,看著沈識檐一眨一眨的眼睛問,「是不是喝多了?」

  沈識檐蹭著胳膊搖頭:「沒有。」

  明明臉都有點兒紅。

  「你接著說……另一個原因呢?」

  孟新堂也不知道今天他說的這些,沈識檐明天還會不會記得。不過不記得了正好,他想,沈識檐應該是肆意的,làng漫的,理想化的,不該跟這些所謂「現實」、「讓人無力」的東西混在一起。

  「因為我別無選擇。」孟新堂伸手端過沈識檐的酒杯,將裡面的酒盡數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

  沈識檐反應有點慢,等孟新堂把他的酒杯又撂到了一邊,才「嗯」了一聲,兩臂一張,下巴抵著桌子,擰著眉毛看著孟新堂說:「你偷我酒了。」

  孟新堂實在忍不住笑,也不跟這個「雅酒鬼」糾纏,自顧自接著剛才的話說。這些話他沒說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這件事,說不上是誰的錯,你說做出處理決定的領導不對嗎?還是說國安局、特警不對?都說不上來。一定要歸錯,錯誤的源頭是國際競爭,是搬不到明面上的yīn謀詭計。就像我剛才說的,生來平庸,而且一個人只有這一生。每個人都是處在一個大環境下,沒有什麼人真的能以一己之力去力挽狂瀾。就算是失望,也得背著,儘力好好地往下走。總不能覺得看到了一點世界的複雜,就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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