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現實與犧牲者3
夜雨滲入熱帶叢林紮根的土壤,被黑暗的大地無聲吸收。
查爾斯攤開掌心接住下墜的雨滴,送到唇邊舔了舔。他嘗到了手上帶著酸澀的苦味——應該是來源於剛才處理的大齒猛蟻。
他退回溫暖乾燥的洞穴,藉助火光的照亮查看傷者情況。
血已經止住,暗紅的血痂正在傷口附近凝結。看來那些熱帶螞蟻的大顎足夠強勁,對創口皮膚的鉗合十分有效。
起初查爾斯並不確定這樣做是否可行,畢竟他也只是在昆蟲學書上看過用螞蟻縫合傷口的偏招,從未付諸實踐。
他又檢查了一下其他幾處傷口,欣慰地發現它們都有明顯的好轉跡象。
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
塗著油彩的、膚色黝黑的手。
查爾斯轉頭看向手的主人,微微頷首算作招呼:「現在情況好多了。」
對方是個身量頎長的土著男子,他用簡單辭彙拼湊的短句子問道,「能夠活下來嗎?」
「不發燒、不感染,再安靜休息兩天,多半是穩了。」查爾斯將手覆在傷者額頭上試探溫度,「最危險的階段都能熬過來,一定沒問題的。」
土著男子面上有了點喜色,但依然搖頭用生硬的語調拒絕道,「沒有兩天,我們必須動身。要回到家族。」他用力吐出幾個單詞拼成短句,「危險。必須帶回消息。」
查爾斯為難地看著他,「這孩子撐不過那麼長的山路,他太虛弱了。那顆子彈差一點就傷到內臟。」他堅定地搖頭,「帶著他,你也沒法走得很快。」
「必須回去,」土著男子不肯讓步,「人們都死了。還要死更多人。」
查爾斯垂頭打量受傷昏睡的黑皮膚少年,為他小心拭去鼻尖沁出的粒粒汗珠。
「他會死的,悉蒂。」查爾斯抬眼盯著男人的眼睛,「你兒子會死。」
「我的族人也會。更多人。」
查爾斯沉默了。他明白悉蒂身上肩負的責任。
初次見到悉蒂的時候,他就意識到這個人在土著當中有著非同尋常的崇高地位。
當時他在樹穴中燒得迷迷糊糊根本睜不開眼,卻在朦朧中聽到有人與自己說話。
他以為那是威廉,便含混地回答了幾句——查爾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當時到底說了些什麼,只是在退燒清醒過來以後才驚覺圍繞周遭的都是膚色黝黑的土著居民。
悉蒂顯然是其中的領頭人物。他用簡單的英語與查爾斯交流,承諾保證他的安全。
他的兒子蒲達英語更流暢一些,大部分時間都是由他充當查爾斯與族人之間的翻譯。
查爾斯從蒲達那裡聽說土著們原本是要躲進樹穴避險,不想誤打誤撞碰上了生病的自己。幸得他們悉心照料,不然他估計早就一腳跨過鬼門關了。
這幾天他跟隨土著們在叢林中轉移,試圖尋找威廉的蹤跡,至今一無所獲。
更糟糕的是他們在昨晚與皇家海軍打了照面。對方使用一種會噴出有毒白煙的投擲彈發動進攻,對此毫無防備的土著們吸入毒氣后紛紛衰弱死去。
倉皇奔逃中蒲達被流彈射中,查爾斯和悉蒂好不容易才帶著他避過搜捕。
查爾斯到現在都沒有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來。他第一次見到那麼多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倒下,而前一天他們還一起圍著火堆分享食物。
他不是沒有目睹過謀殺現場,但昨天那種情景展現出的恐怖力量叫他不寒而慄。眨眼之間人們的生命就像稻草般被無形的鐮刀揮舞收割,這或許意味著他的金髮同胞們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夷滅島上的土著居民——如果他們樂意的話。
哪怕噩夢般的生死磨難剛剛過去,悉蒂也沒有對查爾斯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怨懟或遷怒。
這反倒令查爾斯良心不安。失去了蒲達的幫助,他很難用語言向悉蒂傳達內心的態度和想法。他害怕悉蒂把自己也當成那種滅絕人性的劊子手。
如今兩人的意見又產生分歧,查爾斯更加拿不準悉蒂會如何看待自己。
他躊躇著,嘗試尋找一個合適的語調說出自己的建議。如果是威廉,他肯定可以用雙方都好接受的方式進行有效溝通。
「其實,呃,其實我可以留下來。」查爾斯硬著頭皮吞吞吐吐,「我留下來照顧蒲達……你儘早趕回部落通知大家。」
他小心翼翼關切著悉蒂面上的情緒變化,不確定他是否完全聽懂剛才的話。
「我走,你和蒲達一起?」悉蒂認真地看著查爾斯,應該是在思考和權衡。
查爾斯點頭。他沒信心讓悉蒂同意把虛弱的兒子託付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更何況他的同胞剛剛才殺了自己的族人。
不出所料,悉蒂神情嚴肅地拒絕了。「不。不能讓你們留下,」他注視查爾斯的雙眼,「你們不能戰鬥。這太危險。」
這個理由讓查爾斯好受很多。他更加堅持自己的想法,「一起走,我們也還是不能戰鬥。反倒會成為拖累。」
悉蒂蹙緊眉頭,似乎有些動搖。
「你必須儘快回到部落通知其他人,不然會死更多人。」查爾斯重複了一遍悉蒂先前提出的觀點,強調道,「他們會死,我們也會。最終沒有人能活下來。」
「你親眼見過了,他們——」
查爾斯忽地噤聲。
他聽見了枝葉折斷的細響。
悉蒂顯然也察覺到雨幕中的輕微異動,快速與查爾斯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來了。
他們不肯放過漏網之魚,一定要斬草除根。有人用口哨吹著英格蘭流行的快活小調,已近在咫尺。
他們看到了洞穴里透出的亮光,有個洪亮的嗓音發號施令,要求士兵們封死一切逃離的通路。
沒有時間猶豫了,形勢迫在眉睫。
這裡絕無第二個隱秘的洞穴可供躲藏安置。
查爾斯決心孤注一擲。
他快走兩步衝到洞口,雙手攏在嘴上大喊:「在這裡!」
大概那個金髮燦爛的傢伙在場,也會選擇這麼做吧。他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也受威廉影響,變成了一個賭徒。
對面聽到他的聲音顯然陷入了短暫的困惑。
過了一會兒,那個發號施令的人回應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講英語?」
「銀星號的查爾斯·諾曼,英國皇家海軍候補軍士官!」
查爾斯轉回頭再看向洞穴。篝火寂靜跳動,在石壁上投出搖曳的黑影。
悉蒂剛剛站的地方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