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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裂、別離與應許之約3

  托馬斯老爺在短短几天的時間裡蒼老了很多。那個總是昂首挺胸、喜歡高談闊論的富家翁蹤影全無;而今頹唐衰敗的氣息卷上來、華麗的盛裝層層褪色后,留下的分明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衰老的男人。

  在威廉的前十六年人生里,他從未遭受過任何真正的挫折。世界總是溫柔待他,所有人說話也永遠是好聲氣,夢想的事情多半都能成真。他早已習慣眾星捧月的生活狀態,甚至沒嘗過被忽視冷落的滋味。

  他所熟悉的生活正在迅速離他遠去。這個世界終於撕下溫柔的面罩亮出爪牙,向他展示醜陋可怖的一面。

  最先與他們斷絕關係的正是那些時常往來走動的親戚。然後是生意場上的朋友、本地士紳以及遠在各大貿易樞紐的關節要員。

  斯賓塞家的羊毛姑娘用閃電般的速度攀上一個貴族公子,據說很快就要訂婚;哈里斯老爺還在為釣到金龜婿運籌帷幄,如今的托馬斯家族已被他視若敝履。

  威廉突然有些理解為什麼老爸著急撮合自己跟斯賓塞家的姑娘。如果他乖乖順從這門親事,家族境況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姐妹們日哭夜哭,也不知道是哭家族命運還是哭自己。

  管家艾伯特陸續遣散家裡雇傭的僕人——感謝他的忠誠,若是連他也撂挑子,這麼多事情一時還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

  舉家離開格蘭瑟姆的計劃被緊迫提前。所有人心知肚明,躲避瘟疫僅僅是個體面的說辭,躲避紛至沓來的債權人才是他們需要趕緊離開的根本原因。那些玩弄金錢遊戲的資本家就像一群食腐的禿鷲,聞到衰敗的氣息后便會成群聚集,共享死亡盛宴。

  聞風而動的覬覦者來得比預期中還要快。當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債權代表登門時,其實威廉並沒有太過驚訝。他們是托馬斯老爺在東方最大的貿易合作夥伴,也是最大的債權人。

  儘管形容憔悴,托馬斯老爺還是親自出面接待。他多年養成的氣韻仍在,哪怕失了勢,待人接物也依然不減風度儀采。

  威廉心疼老爸,卻幫不上半點忙——一如他面對朋友們的困難時手足無措的窘況。

  隔著一扇門,他聽到公司代表咄咄逼人、老爸委曲求全。「變賣」、「清算」、「債務」這樣的詞被一再提起,像盤桓不散的幽靈。

  「我現在就想知道那支船隊究竟在哪。」托馬斯老爺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等它們到港,眼下的困難都會過去。」

  「沒人能知道,」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巴巴裏海盜、荷蘭人的武裝劫掠船,還有法國人、葡萄牙人——」

  另一人接話道:「以及數不清的海上風暴和水手叛變。天有不測風雲,托馬斯老爺。」他故意拖長語氣以示強調,「瘟疫正在全境蔓延。想想吧,封閉孤立的遠洋船隊里如果有一個人得病,會是什麼結果?」

  「我已經委託了皇家海軍的朋友……」托馬斯老爺一遍又一遍低聲重複,「他們答應最近給我准信兒。」

  「我們現在很懷疑你的信使到底能不能平安把消息送達。瘟疫和劫掠,都是要人命的東西。」

  托馬斯老爺還在小聲辯解:「亞瑟·托馬斯,我的胞弟……」

  「你們兄弟關係並不好。」

  對方立刻戳向他的軟肋。托馬斯老爺如同受到重擊一般不再言語。

  「而且,我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你,亞瑟·托馬斯已經在半年前跟葡萄牙人的作戰中陣亡。」說話的人似乎沒有任何情感波動,他們早就收集好一切能用於擊倒托馬斯家族的消息,「他們的船被擊沉了,無人生還。」

  這些話語直如萬鈞雷霆灌入耳中,威廉感覺腦袋像是被石頭狠狠砸中,周身輕飄飄地彷彿丟失了存在感。今年的生日禮物遲遲未到,他從沒想過會是這個原因。

  他整個童年時代憧憬的英雄就這樣隕落在冰冷黑暗的海洋深處。他還沒來得及追隨他的腳步揚帆遠航、還未與他並肩看過東方世界壯麗絕倫的朝霞落日;期冀的幻夢才剛剛開始,如雛鳥透過迷濛白光嚮往蛋殼外的世界,卻被突如其來的暴力打碎殼壁,戰慄地暴露在一片嚴酷天地當中。

  無形的重量壓得他呼吸困難,他知道自己正在流下眼淚。他想找人說說話,卻忽地想起朋友們都漸行漸遠了。

  威廉不知道自己在小隔間里待了多久。等他推門出來的時候,天剛擦黑,東印度公司的人早已離去。

  父親在書房裡抽煙,門虛掩著,沒有點燈。一點忽明忽暗的紅亮火光照出他沉默面龐的輪廓。

  家裡的僕人幾乎走光了,原本熱鬧繁忙的大宅子變得冷冷清清,靜得能聽到屋外空地的蟲鳴;雖說傢具、物什一件沒少,但總覺得空蕩蕩,像一具失掉靈魂的軀殼。

  威廉感到不安,習慣性伸手去抓胸口的掛墜,卻捉了個空。這讓他更加沮喪。

  他背靠牆壁坐在一張矮腳凳上,頭頂懸挂著巨大的宗族成員畫像。先祖們沉默地凝望著他。

  門輕輕地叩響三聲,管家艾伯特無聲出現在會客廳門口,帶來兩封信。他不願打擾威廉獨處,因而躊躇了多時。

  「艾伯特?」

  威廉有些驚訝。他看到了管家手裡的信。一般來說,他的通信對象只有一個。如今他再想不出還有誰會給他寫信。

  艾伯特舉起其中一封:「克拉克家的安妮小姐剛剛託人送來的。」接著他又舉起另一封,「我取信時,在門口的縫隙里發現了這個。不知道是誰放的,只寫了要轉交給您。信封上面沒有署名。」

  管家把信遞來,威廉接了。他展開第一封信,是安妮的筆跡。

  「威廉,對不起:

  我剛知道你家發生的事,真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

  這些日子我自己的事情也亂七八糟,還要靠你安慰我,我現在真是太後悔了!我怎麼就沒察覺到呢?唉,你遇到這樣的變故還要每天陪我說那麼多話,心裡一定很難過。真對不起。

  其實我知道你跟艾薩克吵架的事。上次我問他,他跟我說過了。艾薩克很後悔跟你吵架,只不過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我本來打算找你說的,然後就聽說了你家的變故,我想你現在可能沒什麼心情聽這些吧。

  艾薩克最近的確有些怪怪的,經常在晚上出去,有時候第二天一大早才回來。總感覺他有事瞞著我,可是問他這個,他不肯說。唉,我也拿不準現在告訴你這個合不合適,但真的希望你們能和好,我知道你們都很難受。

  如果你想找人說說話,我一直都在的。我也希望能幫幫你,讓你好受些。有什麼我能做的,請一定告訴我。」

  讀信的時候,女孩擔憂的神情從腦海中浮現出來,威廉感覺心裡某個軟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

  他長舒一口氣,終於輕鬆了一些。他放下安妮的信,拿起另外一封。同樣是熟悉的字跡,以炭筆寫在畫滿化學公式和星軌運算的稿紙背面。心底微微一跳,彷彿有一隻孤單的小兔從沉睡中蘇醒過來。

  「威廉,對不起:

  我要走了,到倫敦去。本來應該當面找你說的,可每次話到跟前就說不出來,可能還是寫信更穩妥一點。那天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當時我說話也很不耐煩,你會著急也在情理當中。

  阿爾方斯答應後面繼續給我提供材料,這樣才能保證持續生產那種葯。它對安妮父親的病症有很大幫助,我們嘗試了一段時間,維持效果相當穩定。我還沒弄清楚它的終極形態到底是怎樣,但預感極有可能是非常接近賢者之石的某種東西。

  我沒跟你們提這事,怕你們擔心。我也沒打算完全信任阿爾方斯,我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可是我太需要他手裡掌握的資源了。不必太過憂慮,我會非常非常小心。

  我只給你寫了信,也不想讓安妮知道我離開格蘭瑟姆的原因。你千萬不要告訴她。替我好好照顧他們一家。

  這些年多虧有你們,我非常感激和珍惜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光。你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信尾的署名是「坩堝佬」。威廉嘴角勾了勾,讀出一絲調皮和自嘲的意味。

  他放下信,大口呼吸。

  吸入肺里的空氣沖不開胸口堵著的一大團東西。他說不上那是什麼,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像被鎖鏈禁錮住,連喘氣都吃力。

  接踵而至的消息,每一個都在透支他的精神力。

  不會太晚……不會太晚……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威廉扔下兩封信騰地站起身,在管家訝異的目光里衝出大門,奔進愈見濃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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