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夢想與命運歧途1
威廉徹夜未眠。他的身體明明睏倦已極,頭腦卻一刻也不得輕鬆。
阿爾方斯就是笑面男。威廉非常確定。午夜宴會上溫煦可人的美男子只是他摘下暴戾面具后的另一重偽裝。
回想起他在森林裡對待自己和艾薩克的暴力行為,威廉不寒而慄。哪怕身在溫暖的被窩,他都覺得手腳冰涼——一個反覆無常的暴力狂就住在自己家裡!
威廉充滿恐懼地想象出無數種可能被實行的邪惡計劃,越是浮想聯翩越是心驚膽戰。他甚至一度打算衝進老爸書房摘下那桿陳放在橡木架上的獵槍,興許把它抱在懷裡才能讓自己睡個安穩覺。
男孩滿心疑慮,戰戰兢兢捱到第二天,卻發現自己的擔憂並未成為現實。
阿爾方斯在日出前向托馬斯一家辭行。托馬斯老爺數次挽留也未能成功——一封來自倫敦的急件在昨夜送到,顯然給這名貴族青年帶來一個緊迫的消息,讓他不得不動身返回。
威廉本打算借裝睡逃過這次見面,可惜沒能騙過老爸指派的管家艾伯特。於是他天不亮又被拖起來精心梳洗打扮一番,身著盛裝站在清寒的晨霧裡瑟瑟發抖。
「衷心希望你能考慮我昨天的提議。」風度翩翩的貴族青年在與威廉擁抱道別時附耳低語。
他尚帶著晨起的慵懶與倦怠,展顏微笑時像一隻眼睛彎彎的銀狐。神秘、高貴、雍容而溫順,綽約的風姿令威廉的表姑捂著心口幾乎要暈倒。
他高大沉默的僕人執策立在馬車旁等待。水汽氤氳不散,漂浮在遠方的曠野之上,彷彿將要把他們引入仙境。
直到馬車徹底被東升的日輪吞沒,威廉才真正能放下警惕大口呼吸。他迫不及待要把這個重大發現告訴艾薩克和安妮。
托馬斯老爺破天荒地沒有追究。或許在他看來兒子宴會上的表現很是令人滿意,半夜歸家的小小過失在此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後來威廉他們回格蘭瑟姆東北方山丘的森林中仔細搜索過那個山洞,只找到一些黑色的燒焦殘跡,儀器、實驗台和翡翠石板的拓片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連帶之前艾薩克存留的煉金手稿也一併被焚毀。
自此之後東印度公司的人彷彿蒸發一般再不曾出現,艾薩克的生活終於回歸平靜。好在現在多了一個朋友幫助他擺脫乏味無聊的學校生活。
他們在田野里放過火風箏,一度引燃農田害得全村以為野地里鬧鬼;威廉也沒少幫他打架,上回鐵頭瓊恩弄壞了他辛苦做的倉鼠轉籠,多虧托馬斯少爺幫忙仗義出頭,才狠狠教訓了這個四肢發達的楞頭小子一頓;還有去教堂偷書那回,要不是威廉及時調虎離山,艾薩克跟安妮估計就要被逮個正著……
春夏秋冬輪轉如流,草木枯榮、山谷百合凋零復又開放。
威廉注視鏡中的自己,皺著眉頭將脖子上繫緊的領結扯鬆了一些。
一門之隔的父親在高呼威廉的名字,間雜賓客笑鬧附和的起鬨。
他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臉上,疲憊地深呼吸,驀地轉身推門,重新踏入那被隔絕的喧囂。
今天是他的十六歲生日。莊園中的盛會一如往年,親戚來訪、高朋雲集;更不幸的消息是老爸的世交好友還帶來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試圖撮合她和威廉。
不得不承認這姑娘的確很可愛,但威廉總感覺始終能聞到她渾身上下散發著的羊毛味兒。大概她的家族以此起家,哪怕花去一兩百年時間也很難洗脫這股子牲口的味道。
從林肯來的哈里斯一家子就更誇張了。哈里斯老爺跟托馬斯家族壓根沒有生意來往,更談不上什麼深厚交情。不過在生了女兒之後,他削尖腦袋鑽營交際的勁頭實在叫人毛骨悚然——天可憐見,他閨女才剛滿七歲!哈里斯老爺哪裡管這個,他對托馬斯家的獨子虎視眈眈,若非礙於男兒身,簡直恨不得親自嫁給威廉當老婆。
宴會廳里演奏著輕快雅緻的維吉納樂曲,空氣燥熱,其中浮動著酒精、食物、香水和汗液混雜的味道。
這一切都令威廉愈加煩悶。在第五次故意踩掉女孩的緞面高跟鞋后,他終於提前結束了這一支漫長無聊的交誼舞。
雖然內心感到抱歉,但威廉一刻也不願意多留。
「我的表親布萊恩看樣子很樂意跟你跳支舞,」他低聲對窘迫而委屈的女孩耳語,「他從一開始就在關注你。」
威廉退開一步,紳士地躬身行禮,隨即隱入攘動開合的歡笑人群消失無蹤。
陽台上涼風吹拂,如無形之手溫柔撩撥他璀璨如金的發梢。春暮夏初,復甦的鳥雀蟲螢藏身於草葉之間低鳴唱和,夜色靜寥。
身畔的冬青翠枝繁茂,威廉順手摘下一片葉子湊到唇邊,輕輕吹出記憶中那首圓轉悠揚的小調。關於母親的回憶大多支離破碎,這聲音彷彿唯一的線索,串聯起那些隱沒在心底的吉光片羽。
曲聲飄揚出去,在寂寂的夜空中婉轉滑行。過了一陣,灰黑的樹叢剪影中響起另一個聲音與它應和。
威廉放下葉片笑了笑。這曲子他只教過兩個人。他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從樹后繞出,沖自己用力揮舞胳膊。
威廉會意,倦怠的情緒一掃而空。他拋掉手中葉片、脫去累贅的禮服外套,扒著圍欄跨出陽台,靈巧地從二樓躍下。
「怎麼現在才來?艾薩克呢?」
「在河邊。他鼓搗好一陣兒了,」安妮顯得很興奮,「咱們這就過去吧!」她忽地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激動,「你臉上是什麼?有人親你了!」
「我表姑。」威廉用手背胡亂抹去面頰上殘存的唇印,語氣有些煩躁。
「騙人。」安妮壞笑著打量他,「斯賓塞家的姑娘專門過來見你,我姑媽告訴我了!」她好奇地扒在男孩肩頭,「你們接吻了?你主動,還是她主動?」
「沒有!她身上一股羊毛味兒。」威廉矢口否認,大聲抱怨道,「你姑媽是個長舌婦,少聽她胡說八道。」
安妮做了個鬼臉,轉身在前面引路:「那你老爸要失望了。你打算怎麼跟他交代這事?」
「布萊恩對那姑娘有意思,我肯定。」威廉祈禱說,「他們能看對眼就好了。」
「布萊恩?那個豬鼻子?」安妮皺著鼻頭比劃,一臉嫌棄,「不可能!換我我才不幹!」
「人家早不是豬鼻子啦,」威廉糾正她,「他現在去了皇家海軍做事,一表人材呢。」
「我才不管,一天豬鼻子,一輩子都是豬鼻子!」安妮鼓起腮幫子學小豬哼哼,「以後生的兒子也是小豬鼻子!」
威廉不屑地撇撇嘴:「你就是記仇。他告發我們裝神弄鬼的事都過去兩年了呢。」
「記仇怎麼著,」安妮滿不在乎,「他是你表親,又不是我表親。」
兩人一路拌嘴,走到威特姆河邊時,黑髮少年已抱著雙臂靜候多時。他面頰更瘦削了、修長手指的骨節也變得更突出一些,頭髮還是那樣亂糟糟的,衣服上沾滿不知名化學材料殘留的污漬。
「我還以為你出不來了。」他聽見腳步聲,但沒回頭,「不過沒關係,反正你一定能看見。」
威廉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見什麼?」
「驚喜!」
安妮突然大喊一聲。
艾薩克抬手打了個響指,面前的河水突然翻騰鼎沸。五顏六色的煙花從河中升起、呼嘯著飛上天空炸裂。
煙花瞬間盛放又凋零,華彩流溢,映照在少年們年輕的面龐上,斑斕光影流轉變幻。
湛藍的夜空里絢爛花朵綻放不絕,安妮和艾薩克捂起耳朵朝威廉大喊:「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