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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速之客、少年天才與翡翠石板3

  灰色濃煙騰起,一雙手忽地抓住他,將他拖進厚密如遮的迷濛世界。

  那人一手環住他的肩膀,領著他壓低身形繞開重重鋪疊的攔路障礙。在這堆滿化學藥劑和雜亂書稿的狹窄岩洞內,他們靈巧無聲地穿行。

  他們沒有藉機衝出洞外,而是向內潛行。

  威廉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石台附近,他順從營救者手上推來的力道,俯身鑽入台下的隱蔽空間。

  踉蹌中他撞在一團小小的身影上,兩人悶哼一聲在黑暗中滾作一團。剛才那人也隨後擠進來,反手拖動書筐將縫隙堵上。

  威廉摸索著不小心碰到小女孩的嘴唇,被她張口咬在指頭上,疼得差點大叫出聲。

  「安靜!是我。」艾薩克的聲音克制而冷靜,「他們還在外面。」

  威廉緊繃的神經不敢鬆懈,立刻豎起耳朵凝神探聽外面的響動。只有細微的冷風拂動草木發出碎響,預期中的足音和人聲並未出現。

  直到濕冷的夕露沾濕衣角、寒意從足底慢慢爬起,威廉才終於覺得安全了一些:「他們走了?」

  「未必,再等等。」艾薩克搖頭,出於對兩個面具人的了解,他比平常時候更加謹慎。他有一陣沒好好洗澡了,亂糟糟的黑色頭髮上全是化學材料的味道,聞起來彷彿一塊古怪的煉金物質。

  這古怪而特有的氣味反而使另外兩個孩子感到安心。威廉堅信,艾薩克一定在看到他們出現的瞬間就開始籌謀這個脫身之計。他更加佩服這個不苟言笑的沉默少年。

  安妮怕冷,蜷縮在兩人當中。下午的漫長跋涉本就極耗精力,又遭受不小的驚嚇,如今置身幽謐安寧的黑暗洞穴,左右傳導過來的體溫令她昏昏欲睡。

  迷糊中她聽到兩個男孩輕聲交談。

  「我以為你們拋下我了。」

  艾薩克看了威廉一眼,沒有別的表示。

  「你本來可以帶著安妮直接跑掉。」

  「也可能跑不掉。」艾薩克聳聳肩,「誰知道。」

  「……對不起。」

  「什麼?」

  「之前的事……是我故意找茬。當時一心想著打賭要贏布萊恩。」

  「習慣了。」艾薩克滿不在乎。過了很久,他輕聲補充道,「不過這是頭一回有人跟我道歉。」

  威廉面子上有些擱不住,好在眼下環境昏暗:「你為什麼跟這些人打交道?」

  「想找一些東西,」艾薩克試圖迴避這個話題,「我自己沒法弄到。」

  「無形學院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似乎戳到艾薩克隱秘的痛楚,威廉只得訕訕承認,「我……我看過叔叔寫給你的信了。他從來沒跟我講過無形學院的事情,」他委屈得快要說不下去了,「他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跟我說。」

  「他是找過我。信的內容你也看過,」威廉第一次從艾薩克的語氣中聽出失落,「信使肯定已經走了。我沒法再聯繫他們。」

  「可是你之前明明在跟其他無形學院的人通信。」威廉想起閣樓地板上成堆的信件,「剛才那兩個……?」

  「公司的人。」艾薩克壓低聲音,「我不想你們卷進來,太危險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片刻沉默之後,他吐出一口氣,「我之前通過他們跟無形學院聯繫。」

  威廉驚訝地睜大眼睛。艾薩克繼續道:「他們手上有一個無形學院的成員身份。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弄到的——可能是某個去世的老教授,也可能是某個窮困潦倒的研究員——反正我就一直用那個身份跟其他人通信。每次接收寄送都得經由他們轉交,他們也會把內容事先檢查一遍。」他罕見地笑了笑,「所以你叔叔給我的信,還是我第一次真正接到來自無形學院的消息。」

  「你見過信使了嗎?」

  「沒有。」艾薩克搖頭,「今天恰好是他們從倫敦過來的日子,我半路上被截住了。」他沉吟道,「我懷疑他們可能知道些什麼。這兩個傢伙明顯比之前更戒備,甚至……帶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籌碼。」

  「翡翠石板。」威廉點點頭,他素來聰明伶俐,「是古書嗎?拉丁文好難懂。」

  艾薩克對他的敏銳感到有些詫異,但也坦然承認:「對。據說是古埃及透特神寫作的,後來傳給了赫爾墨斯。解讀它就能弄懂鍊金術的所有奧秘。」

  「幹嘛非要弄懂它。」威廉小聲嘀咕,「你還真想做塊賢者之石出來?」

  這句話提醒了艾薩克,他驀地起身,推開書筐鑽出石板下的藏身處。

  「喂!」

  威廉的提醒被無視了。他沒有辦法,只得拉起迷迷糊糊半睡著的安妮跟出去。

  入夜以後岩洞內黑黢黢的,借著跳動搖擺的爐火,艾薩克從儀器台上找到一隻內里盛滿金黃色液體的長頸燒瓶。液體上方蒸發出大量同樣金黃璀璨的氣體,它彷彿有生命的游魚一般在瓶內狹小的空間里旋動流轉,看得人目眩神迷。

  它太不穩定了。燒瓶壁上附著有一些細小的金色顆粒,證明瓶內液體正在凝固結晶的最後關頭。

  「是你這次給他們做的東西?」威廉好奇地湊近了打量,「成功了嗎?」

  艾薩克趕緊將他推開:「危險!離它遠一點。」他駐足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搖頭道,「……溫度不夠。最終凝結成型需要極大的熱量供給。這盞小爐子根本不夠看,除非——」

  他的話頭剎住了,但緊接著一個聲音接話道:「除非到我們給你準備的倫敦實驗室。」

  爐火的光在銀質鳥喙上反射跳動,戴面具的男人如幽靈一般從黑暗中浮現。誰也不知道他在陰影里等待了多久。

  「我本來打算等老喬料理完狗再收拾你們。」他步步進逼,手上多了一根烏沉沉的手杖,「之前一定說過,讓你們別想著逃跑。」

  威廉護著安妮,不自覺地後退。身邊的艾薩克一咬牙,反而踏前一步:「讓他們走。我答應——」

  話音未落,手杖已破風呼嘯著砸在他肩頭。男人迎上前補了一腳,將艾薩克踹倒:「你答應?我問過你的意思嗎?」他居高臨下踩住黑髮少年劇烈起伏的胸口,手杖抵在他喉頭,「你有什麼資格不答應?」

  「你不要打他!」安妮哭叫著想要衝過去,被威廉一把拉住。他感覺到她其實也害怕得發抖。

  「我從剛才突然覺得奇怪,托馬斯家什麼時候多了棕栗色頭髮的小雜種?」笑面男緩緩地將頭轉向這邊,「沒記錯的話,他們家小女兒應該是叫夏洛特。」

  繼而他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安妮·克拉克!藥劑師家的崽子。」

  威廉心下一沉,將安妮攬到背後。他抑制住心底退讓躲避的衝動,挺直身軀擋在女孩身前。

  「騎士風度不錯。」

  笑面男由衷稱讚。他鬆開艾薩克,提起手杖走向兩個孩子。他刻意保持從容疏懶的做派,彷彿一隻倦怠舔舐著爪牙的凶獸。

  優雅旋身時,他忽然一個踉蹌,差點狼狽地跌倒。

  「讓他們走。」

  艾薩克從地上支起身體,一手牢牢攥住手杖的另一端,眼神堅定不移:「這不是請求。如果還想要那個配方,照我說的做。」

  笑面男手上發力,想把手杖拉回去,卻沒料到瘦削的男孩手勁大得驚人。他猛力拉扯幾次,最終還是陷入僵持。

  怒火使他徹底拋掉所謂的紳士面具,笑面男抬腳蹬在艾薩克臉上,粗糙的鞋底狠狠摩擦用力:「配方只有一個——是沒錯,」他從手杖內緩緩拔出一支短柄匕首,「可弄配方的人就不一定了——」

  「艾薩克!」

  安妮驚恐地發現自己正被人抓住后領提起來。

  老喬回來了。

  千鈞一髮的時刻,威廉一橫心舉起儀器台上那隻翻騰著金黃煙霧的長頸燒瓶,用力擲向笑面男!

  燒瓶被揮起的匕首打落,觸地便碎。

  金色的黃煙四起,轟隆聲巨響如雷。爆炸帶起的震動掀倒瓶瓶罐罐,爐火引燃流淌四溢的易燃液體,岩洞內霎時火舌捲動。高溫之下,許多儲放的煉金材料也接連著火燃爆,一陣又一陣席捲的熱浪幾乎要讓人窒息。

  威廉匍匐在地面向外爬行,空氣已經燙得嚇人。他試圖找到安妮,卻根本沒法在濃煙里睜開眼睛。伴隨化學品燃燒,各種怪味的煙氣從口鼻鑽進肺里,嗆得他涕淚齊下,大聲咳嗽。

  噩夢般的情景中,他逐漸失去意識。

  「他在這裡!」

  威廉聽見人的喊聲,感覺到自己被打橫抱起、遠離火場,隨即有冰涼新鮮的空氣灌入胸臆。

  「少爺!」

  是熟悉的聲音,還有犬吠。

  他揉著淚水橫流的眼睛,終於一點點看清面前的人——擠奶工老約翰。

  立刻有一個熱情的大動物湊上來舔他的面頰,威廉躲避著,意識到那是他叔叔送給他的白熊犬,威利。

  「我們找了你好久!」老約翰絮絮叨叨地說,語氣里還很有點怒意,「要不是聽見爆炸聲立刻趕過來,事兒就難收場了!」他用一張浸過水的亞麻布帕子給威廉揩臉,「老爺一準兒又要發脾氣!」

  稍微緩了緩,威廉扭頭環視四周。

  兩個東印度公司的人都不見蹤影,應該是逃走了。他暫時鬆了口氣。安妮躺在不遠處的一卷毯子裡面,尚未蘇醒。

  艾薩克獨自坐在一棵樹下,正望著手心裡的什麼東西發獃。

  威廉呻吟一聲,掙扎著站起來,走到黑髮少年身邊並排坐下。

  一小片狀若星辰的奇特物質躺在他掌心閃閃發光。它看起來像晶體,但又閃耀著金屬的冷光。

  「雷古魯斯。」艾薩克將它托起,放到威廉眼前,「很漂亮,是不是?沒想到竟然以這種方式成功了。」

  「剛才的爆炸和大火……?」威廉遲疑著,「這是賢者之石?」

  「不,它還沒有那麼寶貴。不過……我覺得它或許可以成為賢者之石。只是還需要其他幾種材料。」

  「你剛才說它叫什麼?」

  「雷古魯斯,我給它起的名字。」艾薩克指了指天上繁星,「你不覺得它很像獅子座最亮的那一顆嗎?」

  「你給它起的名字?」威廉舌撟不下,「那就是說它——」

  艾薩克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它是被我創造出來的。」

  他握緊那一小塊光輝璀璨的碎片,轉頭看向威廉,很鄭重地遞給他:「作為謝禮——」

  這對艾薩克而言無疑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威廉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拿。

  「你跟安妮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黑髮少年幽深的眼瞳里有隱約的光芒在流動,「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不見了還會有人找我。」

  他將手中那塊名為雷古魯斯的碎片用力拍在威廉手上。

  少年們的手交疊緊握,如同他們今後糾結纏繞的命運軌跡。

  等到安妮悠悠醒轉,幾乎快要月上中天。老約翰先送兩個孩子回到克拉克家,最後才領著威廉回去。

  一路上威廉都在提心弔膽,腦海里已經把老爸各種吹鬍子瞪眼的反應都預演了一遍。

  好在托馬斯老爺根本沒空料理他——莊園里來了貴客,似乎是家族有著長期生意往來的合作夥伴。

  威廉被強制拉去洗澡拾掇,又換上一身嶄新的塔夫綢禮服;等他重新梳好頭髮、打著哈欠慢吞吞捱到宴會廳時,迎接他的是父親的擁抱和表姑的親吻。

  在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之間,他見到了親戚們眾星拱月般環繞著的來訪客人。

  「阿爾方斯·馮·安哈爾特爵士,」托馬斯老爺隆重介紹,一手將威廉推到更前面的位置,「犬子威廉·托馬斯。」

  對面是個笑容和煦的修長青年,他有著普魯士人典型的深邃藍眼睛,和淺到近乎銀白的華麗長發。

  他老於世故,見到威廉后旋即展露出熱情洋溢的態度,簡直就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再會。威廉只好勉強打起精神應付,一心只希望能早點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要是我再年輕個幾歲,興許能跟你成為很好的朋友。」阿爾方斯迷人的笑容簡直叫人招架不住,「之前總聽托馬斯老爺提到你,說你是個聰明伶俐的小伙兒。過幾年有去倫敦的打算嗎?我在皇家海軍的朋友總說希望能找個優秀的接班人。」

  威廉還來不及開口,話頭便給托馬斯老爺從容不迫地接過去,兩個成年人相談甚歡。他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乖乖扮演好托馬斯少爺這個角色。

  他無事可做,唯有暗自嘆氣。

  當目光落在眼前的地面上時,威廉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狂跳。

  四周喧囂的的一切似乎瞬間被畸形地扭曲放大:親戚們臉上誇張的社交情緒、父親高聲談笑時潮紅的面頰,還有面前這個陌生但又自來熟的異國青年——

  他的鞋尖上沾著山谷百合的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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