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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或地獄1

  天光暗昧,玫瑰聖母山籠罩在氤氳的暮色中。

  修道院北邊的一截斷牆底下傳出腳步踩倒草葉的細響。

  「你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在發問。

  「還不是為了躲嬤嬤。有次她非要我參加唱詩班,不答應就不給出去。」女孩說,「別愣著,快托我一把。」

  男孩聽上去有些擔心:「就這麼溜出去……沒問題吧?」

  「老天爺,你犯得著每年都問一遍嗎?」

  女孩抱怨著,在斷牆另一側輕巧落地。再站起來時,她的臉瘦了一些、身形變得高挑,眉眼輪廓也更加深邃。

  她一甩辮子,向身後的夥伴招呼道:「快跟上。」

  「你又重了。」男孩也跟著落地,已經是一副少年模樣。他與女孩比肩而立,明顯高出一頭。

  過去的幾年裡他倆就像是比著長個兒,一陣這個高一陣那個高。結果一到十四歲,熱羅尼莫不知道吃了什麼突然加速生長,一下子把伊莎貝爾遠遠甩在後面。

  又是一年聖體節,狂歡的彩車隊伍在山腳的城市街道上川流不息。海風帶來歌吹和笑鬧聲,襯得山林間更加寂靜。

  「消耗大筆錢財,幾十人加班加點做上三個月,就為了用這一晚上。」伊莎貝爾看了一眼那不遠處的繁華景象,毫不留戀地轉身從另一個方向下山,「這些葡萄牙人真奇怪。」她拎著袍子邊走邊說,「我那酒鬼叔叔明明窮得不得了,還老覺得自己是貴族,不肯放下身段出去工作。白天雇一堆臨時僕人前呼後擁,不是看鬥雞就是去喝酒;晚上又悄悄跑到有錢的遠親那裡挨家挨戶討錢。他的一幫朋友都是這個德行。」

  「那些有錢人就更齷齪了。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紳士,說不定昨天就在殺人放火搶劫商船;慷慨和善的孀居貴婦,背地裡是靠毒殺親夫搶來遺產。」她越講越惱火,一個人氣沖沖地走在前面,「他們開賭場、放高利貸,反正個個不擇手段地弄錢。然後又年年舉行懺悔、發願奉侍天主,好像什麼虧心事都沒做過似的。我天天看見這種事。」

  每次女孩抱怨這些事情,熱羅尼莫都老實閉嘴聽著。他內心其實覺得伊莎貝爾有些可憐。

  她不喜歡這裡的人,這裡的人好像也都不喜歡她。不過這個想法他只敢憋在心裡,絕對不會說出來。畢竟說出來就要挨揍——他還沒膽子去同情伊莎貝爾。

  他們已經下到緊靠河灘地的樹林,曼多維河上跳蕩著粼粼燈火與月光。

  無數商船就是通過這條河開出碼頭、駛向阿拉伯海,然後橫跨整個印度洋,再沿著非洲大陸的海岸線北上、穿越維德角群島,將東方的財富源源不斷輸送到里斯本。

  「你確定今天能溜進去?上次被半道抓住,那些哨兵肯定都認得我們了。」男孩對這次的計劃沒什麼信心。「再被抓一回,奧古斯丁神父以後肯定不答應讓我出來。」

  伊莎貝爾成竹在胸:「所以我專門挑了聖體節啊!哨兵不也得看熱鬧。」

  「你幹嘛非得去找那個海盜?他可是重刑犯。」想起來熱羅尼莫就有些犯怵,但又不願意被女孩看成膽小鬼,「哨兵看熱鬧去了,咱倆可制不住他。」

  「他們說他知道我那死鬼老爹的下落。」她寬慰地拍拍夥伴的肩膀,「重刑犯全身都鎖起來的。」女孩比劃了一下,「再說了,有拉傑在呢。怕什麼。」

  很早以前熱羅尼莫就納悶壯漢拉傑為什麼會對一個小女孩言聽計從,後來才知道伊莎貝爾救他一命的事情。

  拉傑是棕色皮膚的達羅毗荼人,按照印度古老的種姓制度,他被劃歸在最低微的賤民之類。可他天生又有一雙巧手,能打鐵,也能做出許多細緻的金銀裝飾品。

  這就大大冒犯了以祖傳手工業為生的吠舍種姓階層。他們打爛拉傑的鋪子,他們不准他做金匠,還因為他頂撞過幾句就派人割去他的舌頭。

  村裡的長老一致判處拉傑有罪,因為一個賤民竟敢玷污神聖的傳統手藝。

  正在村民要把他燒死的時候,伊莎貝爾鑽進女神像肚子里裝神弄鬼,還用許多種不同的語言斥罵他們,唬得幾個長老以為神明發怒,趕緊放走拉傑。

  自那以後,老實的金匠就成了伊莎貝爾忠心耿耿的跟班。別說是拉傑,就連熱羅尼莫聽了這個故事都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們從一個土坡跳進皇家醫院。伊莎貝爾有時會來這裡幫忙照顧病人,熟門熟路。

  她引著熱羅尼莫摸到那扇隱秘的小門,溜出去就是通到碼頭的小土路。兩個孩子躡手躡腳趟水繞開碼頭的守衛,總算跨進兵工廠的圍欄。

  所謂的兵工廠其實是一片佔地面積超大的軍事區,在原來印度土王建立的船塢基礎上改造而成。

  這裡聚集著碼頭、造幣廠、鑄炮廠和軍械庫,不但擁有專門製造戰艦的巨大船塢,還有一個小教堂和一座監獄——他們的目的地。

  監獄就在教堂背後,修建在半地下,一條磚石甬道將它與外界連通。

  熱羅尼莫探了一眼火把通明的入口和站崗哨衛,愁眉苦臉地縮回牆后:「都千辛萬苦跑地到這了,結果人家沒去看熱鬧。」

  「嘀咕什麼哪?快來搭把手。」伊莎貝爾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

  他依言過去,看見女孩正費力地推動幾個靠牆壘起來的大木箱。他趕緊幫忙出力,咬牙將它們挪開一道空隙。

  「來。」伊莎貝爾把髮辮在頸上卷了一圈,躬身爬進去。

  裡頭是個黑洞洞的豎井,他們順著爬梯向下,來到一間狹小的斗室。借著上方射入的微弱光線,熱羅尼莫意識到他們正在小教堂下方的水道入口。

  可是連接主水道的去路被厚重的木門擋住了。他用力擰動門上的鐵鎖,弄到虎口發痛也拿它沒有絲毫辦法。

  「我來。」

  伊莎貝爾一腳蹬在門扉上,撩開長袍露出綁在腿上的撬棍。在熱羅尼莫震驚的目光中,她熟練地操起工具,把門鼻連同上面的鐵鎖整個撬下來。

  門后就是連通監獄的水道,拉傑早已遵照伊莎貝爾的指示等在那裡。

  只有熱羅尼莫大驚小怪:「你怎麼過來的?」

  拉傑拿起腰上的鑰匙串晃了晃。離開村莊到果阿落腳后,正巧市政廳在招募污水溝清理員——葡萄牙人和印度本地的高種姓階層都不願做這種臟活,伊莎貝爾便幫他謀下這個生計。

  難怪她對下水道熟得跟自己家似的。熱羅尼莫記起初見時女孩全身髒兮兮的模樣,說不定那時她剛從某個水溝里爬出來呢。

  「市政廳規定的清掃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十點,一個半鍾以後拉傑就得把鑰匙還回去。」伊莎貝爾在前面領路,「我們得趕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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