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或野孩子1
果阿是一座建立在阿拉伯海邊的港口城市。葡萄牙人將果阿從印度本地土王手中奪走以後,把它打造成了帝國東方貿易的中心和天主教在亞洲的傳教基地。
城中不分時節總有艷麗的花朵盛開,海岸椰林間遍布優美可愛的民宅和華麗府第,也有恢弘壯麗的大教堂和修道院聳立其間。
「東方的里斯本」、「赤道上的羅馬」、「金色的果阿」,旅行家和流浪的詩人們在筆下賦予它諸多美名,卻始終難掩資本累積下烏沉沉的腐朽之氣。
一晃眼,優素福到果阿已是第三年。
他被送進遠東聞名的果阿聖保祿學院,並由城裡的仁慈堂照顧生活。
老實說,除了不喜歡咖喱的辛辣味,每天提供的米飯、黃油和水果都不錯。
他們也不許他再穿原來的衣服,學院的著裝規定是襯衫和齊膝短褲,天冷時可以額外加一件外套或長袍。過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負責教導他的神父給了他一個新的名字——熱羅尼莫。
熱羅尼莫每天課程都排得很滿,他要學習閱讀、寫作以及教理問答,還有拉丁文、神學和理學。鑒於他將來要繼承蒙巴薩的蘇丹之位,等他年滿十歲之後課表裡還會加上航海技術和戰爭藝術。
課業壓力大,時間過得飛快。
父親之死帶來的悲痛隨時間淡去,熱羅尼莫已經許久不再夢見故鄉那潔白的細沙灘。
如今他能閉著眼穿梭在這座富庶奢靡的城市裡,那無數的小巷和岔路早就爛熟於心。
這裡總有新鮮東西滿足他好奇探尋的眼睛,總有盛大而瑰麗的慶典、放不完的煙花、演不完的戲劇。它是八寶盒也是萬花筒,它是匯聚財富和信息的樞紐,也是孕育貪婪和罪惡的溫床。
聖體節是果阿最盛大的宗教節日。
夜幕降臨以後,狂熱的市民們手執玫瑰和蠟燭走出家門、湧向街道,他們高唱聖歌,環繞整座城市遊行。
市政廳代表一馬當先,他們擎起絲線和金線綉制的天鵝絨旗幟,身後跟隨著城內各個行會製作的遊行彩車。
這些兩三層樓高的巨無霸由製革工和花匠傾數月之力打造,精巧地展示著傳說中的城堡、巨龍、怪蛇和女妖,甚至足以承載移動的小型戲劇舞台。
熱羅尼莫自然不願錯過這一年一度的狂歡時節。他溜出學生隊伍,混入街道上雀躍鼓噪的人群。
街邊滿是賣零嘴的小販,熱羅尼莫抵擋住嘴裡泛起的饞意,繞進直街后的一條小巷。
那裡有果阿城裡最熱鬧的牽線木偶劇場。他從不錯過任何一場表演,那些神奇的歷險故事總能牽動男孩的心弦。
他費力地頂開人群擠到前排,戲已經演了大半。
今天講的是葡萄牙王子征服休達的故事。王子率領軍隊穿越地中海前去進攻這座位於北非的摩爾人城市,將基督的福音傳播至那片黑色的大陸。那些不聽話的傢伙的腦瓜子都以一種誇張的方式切下來堆成小山,其餘的被征服者都淪為奴隸,由鎖鏈綁著趕上大帆船。
興奮的光彩從眼中一點點褪去,熱羅尼莫低下頭,他不想看了。
他想起父親。
他忽然覺得周圍的人群又擠又悶,之前被忽略的潮熱汗臭一浪一浪席捲過來,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熱羅尼莫拱著背向後退去,倉促間踏到別人的鞋面。
馬上就有人在他后領上不客氣地扯了一把:「你是瞎還是故意!?」
他站立不穩摔出人群,一屁股坐到地上。抬頭看時,他認出了圍過來的幾個男孩。有的比他稍大,有的與他同歲,他們也是聖保祿學院的學生。
這可不是好事。熱羅尼莫素來與他們不睦。
領頭的是兩個白皮膚葡萄牙裔少年,身後簇擁著膚色稍深的本地孩子,還有蒂普——跟他一樣來自東非海岸的男孩。
「我看他就是故意。」高個的葡萄牙少年伸腳踩在熱羅尼莫腿上,晃動著緩慢用力,「反正他也從不跟咱們道歉,一人一腳踩回來!」
熱羅尼莫咬著牙不喊痛,卻也不躲避對方挑釁的目光。
「噢!踩他!踩他!」男孩們歡呼起來,紛紛抬腳踏在他身上。
熱羅尼莫護住頭臉,抓准機會撲出去抱住一個男孩的大腿,將他扭翻在地,旋即騎在他腰上一通猛捶。
在男孩的哭叫聲中熱羅尼莫站起來,恨恨地指著帶頭踩他的高個少年:「安東尼奧!我踩了你,所以讓你踩還一腳。他們其他人,沒資格打我!」
「呸!」
口水落在熱羅尼莫的襯衫上,是蒂普。
相比於其他幾個本地孩子,他似乎更加熱衷於充當與熱羅尼莫對抗的急先鋒。
蒂普討厭這個與自己一樣膚色的傢伙,更加討厭他裝模做樣的驕傲。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身上也是同樣顏色的皮膚,還有那同樣貧瘠落後的家鄉。為了融入文明社會,他必須堅定地與熱羅尼莫劃清界限。
「無頭蘇丹的兒子!」蒂普向熱羅尼莫扔了一塊硬泥,「叛國者的崽子!」
「你閉嘴!」
熱羅尼莫吼了一聲,縱身將他撲倒。
兩個男孩在泥地里滾打,觀戲的後排人群轉過頭看著他們。其他男孩在一旁起鬨,偶爾還不失時機地補上一腳。
對方人多勢眾,熱羅尼莫漸漸被他們逼到牆角,只剩勉強招架的力氣。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肯示弱。
他無數次問自己究竟哪裡做錯了,為什麼他們總是如此刻薄地對待他。可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答案只是因為他長著不一樣的臉,有不一樣的膚色,卻從不肯低下自己高昂的頭——就像父親,哪怕失去頭顱,他也不肯向葡萄牙人俯首。
安東尼奧的皮鞋趁虛踹到他的上唇,脆弱的皮膚立刻破出一道傷口,又咸又腥的血順嘴角流進緊咬的齒縫間。
「啊,你放手!」安東尼奧痛呼一聲。他腦後的頭髮被人扯住向下拽倒。
熱羅尼莫趁機撲上去一腳將他踢翻,衝出圍毆自己的人群。
這時他才看清出手幫忙的人,竟然是個梳著大辮子的女孩。
她裹著一身髒兮兮的紅色紗麗,淺棕色的皮膚上也滿是灰塵和泥土,看起來是果阿城裡隨處可見的野孩子。許多上岸的水手都會找本地女人當情婦,然後生下一堆這樣的混血兒。
安東尼奧領著男孩們圍堵過來,把女孩也一併攔在中間。
女孩一把將熱羅尼莫攬到身後,看起來半點都不怕:「找事?」
「是你找事吧!」
一個男孩搶過來推了她一把,隨即給身後的魁梧壯漢提著后領拎起來。
男孩怔了一怔,懸在半空踢蹬著大聲哭叫。他被捏在長滿硬繭的大手裡活像只雞仔。
「要哭鼻子,回家找你媽去!」女孩不屑地翻個白眼。
她沖壯漢打個手勢,哭鬧的男孩馬上被扔回地面,狠狠摔了一屁股。
女孩睨視著男孩連滾帶爬地躲進夥伴當中,一揚下巴:「還有誰想試試?」
幾個男孩面露懼色,互相擠挨著後退,遠離十來步,驀地一齊轉身跑掉了。
「沒用。」女孩嗤之以鼻。她回身瞪著熱羅尼莫,鼻尖幾乎要碰到他的臉:「你也是!」
熱羅尼莫一時語塞。他沒想到會被女孩搭救,更沒想到還會被一個女孩鄙視。
「下次別逞能。」女孩一副教訓小弟弟的口氣,「以後遇到這種事放聰明點。看到人多還硬上,那是傻子。」
「我……」
「沒事快回去吧,再晚你就得爬牆回學校了。」女孩打斷他,轉身揮揮手朝巷口走去。
熱羅尼莫跟了幾步,沖她的背影大喊:「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停步回頭,給了他一個「沒必要告訴你」的眼神。
熱羅尼莫碰了釘子,有些灰頭土臉。
他轉向旁邊的壯漢:「我叫熱羅尼莫……你呢?」
「他是啞巴。」女孩的聲音遠遠傳來,「走了,拉傑。」
被叫做拉傑的壯漢「啊」地回應一聲,跟在她身後走出小巷。
熱羅尼莫目送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熱鬧的巷口。他覺得今天很幸運,又覺得丟臉極了,一時間有些氣餒。
直到木偶劇場開始收攤,他才回過神。熱羅尼莫望了望西邊的玫瑰聖母山,看著夜色下燈火闌珊的教堂鐘樓,不由得嘆氣。
他真的只能翻牆回學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