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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7章 萬類霜天競自由

  「伯言啊,今日你若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范李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范念德橫眉冷豎,他是真的動怒了。他與朱大神二人亦師亦友,儘管這次黨禁,他因為某些特殊的關係,能幸免於難,但是不代表他的做派。


  趙汝愚畢竟見過大風大浪,他聽過的那些抹黑理學的言論,要比李伯言的厲害一百倍,所以沒有太大的反彈,反倒是笑道:「伯言,你接觸過理學嗎?這四個字,又是如何得來。」


  李伯言見到趙汝愚心平氣和的樣子,反倒不忍心再和這位老人爭執下去,然而他能放棄?就這樣,還讓年邁的朱大神,隱退的留正、周必大,這些被韓黨一棍子盡數打死的先賢們含恨而終?


  不,他不能。


  李伯言堅定一拜,道:「晚生接下去的話,可能會中傷晦翁、子直公還有范公的畢生信念跟學識,但是,晚生還是要說。」


  「說吧。在臨安,老夫早已聽膩了那些偽學逆黨的中傷,你這四個字,還不足以傷到老夫皮毛。」趙汝愚緩緩靠在椅背上,看著背對堂外,氣得發抖的范念德,又道:「伯崇,你也坐下消消氣。」


  范念德板著一張鐵青的臉,即便是落座,也沒有好臉色。


  李伯言緩緩道:「晚生學問不多,對於理學,可能略知皮毛,若是說錯之處,還請范公、趙相公斧正。」


  「諸公所談之理學,究其本源,都是探討性理之學,講究性即理,可對?」


  范念德與趙汝愚皆是一驚,李伯言的一句話,可以說大抵概括了理學的要點。


  「你說的性即理,確實是晦翁所主張的理學要義,看來大郎還是做了不少功課啊。」


  李伯言微微一笑,要真沒點乾貨,如何說服這些老頑固?

  他接著說道:「自我朝之初,胡瑗、孫復、石介三位先生便提出理學之論,至周敦頤、張載這些先賢,將理學不斷充實完善,至二程洛學,更是窮盡畢生心血,探尋天地、本心的聯繫。至如今,不得不說,晦翁、陸子靜又將先賢之學,集於大成、完善的地步,理學之說,可謂自先秦以來,又一儒道巔峰!」


  李伯言這些話,聽得范念德跟趙汝愚都尷尬起來了,這還是在批駁嗎?簡直就是理學後生應該有的思想覺悟啊。若不是之前李伯言那「玄假空大」四字,趙汝愚都有心收這個假門生當真學生了。


  李伯言看著兩位老儒生目光古怪的樣子,心裡暗笑,上來若是劈頭蓋臉一頓批駁,估計會把這兩位氣得翻白眼,倒不如先吹捧吹捧。


  「伯言有如此之言,若能入……罷了,罷了,你繼續說吧。」趙汝愚想到,如今這黨禁森嚴,要是李伯言再入門下,無疑是斷了這個有志向的好苗子,便欲言又止。


  「既然理學之大,包羅天地萬象,又涉及安身立命之說,不知道趙相公與范公能否解答在下幾個問題。」


  「問。」


  李伯言清了清嗓子,說道:「晦翁所言,三綱者,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可對?」


  「不錯。」


  李伯言說道:「既然如此,太祖當年黃袍加身,可……」


  「夠了!伯言,你這話是大罪,你可知!」


  李伯言笑道:「非也!唐末戰火連天,朝代更替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太祖一統江山,安民定亂,此乃大義,然按晦翁的天理三綱,豈不是不義之舉?」


  「這……這個……」范念德氣得吹鬍子瞪眼,這小子怎麼能這麼作死呢?什麼例子不舉,偏偏舉這個,天下誰不知道趙宋天下得來不義,就連趙氏都不敢自稱為帝,官家這個稱呼,縱觀歷朝歷代,可曾有過?當然,范念德不至於蠢到反駁李伯言這個觀點。只好憋著這股子不服,忍氣吞聲。


  李伯言見到老范一臉要被氣炸的樣子,偷偷笑著,等等還有更氣的呢。


  「縱觀上下幾千年,朝代更迭,皆是國不將國,亂象四起,而無聖主。倘若按照天理三綱,紂王昏庸無道,周不該取而代之?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不該亡國?」


  「這個……這個……」


  趙汝愚眯縫著眼,緩緩道:「伯言所舉例子,皆是昏庸之君,天理難容,自然派聖人取而代之,此舉也是在天理之下罷了。」


  李伯言看了眼趙汝愚,姜果然還是老的辣,趙汝愚避而不談三綱五常,直接用天理說事,避重就輕,反倒說出了一些李伯言不能反駁的話來。


  就像佛學講究的善惡有報。你說胡扯吧,惡人總有死的一天,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說靈驗吧,多少惡人無疾而終?所以趙汝愚這麼說,讓李伯言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這樣啊,不知道天理會不會落在官家身上。」


  「……」


  「……」


  范念德心說,這小子咋這麼壞呢。什麼好事壞事,都往官家身上扯,這不是找死的嘛。


  李伯言見兩人不吭聲了,便笑道:「既然兩位還堅信所謂的天理,那晚生還有一問。」


  「伯言啊,涉及官家的,就別亂問了。難免惹口舌之禍。」


  「好,我要說的是永州的一樁怪事。吾家的一處莊子上,有位善於養豬的屠戶,所有豬崽,皆以籬笆圈之。屠戶姓鄭,總愛與晚生談論養豬之道,然而晚生往往不知其在說什麼,便總是對其說,我只顧吃肉,養豬是你的職責。屠戶的養豬之道,確實有一套,不過總有豬想要跑出這個圈子。一日,屠戶做夢,圈中之豬,託夢給他,說是要跑出去,屠戶不許,制止道,汝等只需長膘長肉,待到膘肥體壯,成為主家盤中之食。豬不服,不斷抗爭,說道,吾若不醒,汝儘管吃便可,但是吾以覺醒,汝安能阻止哉?屠戶罵道,豬者,就是該讓人吃的。試問二公,假使我等皆為豬,該如何辦?就該困於圈中,等待宰割嗎?」


  范念德皺眉,心想這小子會不會又使詐,便道:「豬便是豬,如何通人言?伯言此話荒唐!」


  「那麼試問范公,理學所言存天理,滅人慾,何其不荒唐!如今天子就是是主家,晦翁、趙相公等諸公,就像是屠戶,有這樣那樣的治國治民之道,現在理學倡導存天理滅人慾,這何嘗不是將黎民百姓當做豬狗畜生養?豬狗不能通人語,那麼大宋的百姓呢?難道為了所謂的天理,滅絕七情六慾,遵諸公所言的三綱五常,就像是圈中豬狗一般,就不荒唐?就不可笑?」


  李伯言言之咄咄,到了最後幾乎就像是咆哮一般,嚇得范念德跟趙汝愚臉色蒼白。


  「伯言,你這話過了。所謂滅人慾,也不是指七情六慾,而是……而是……過度的私語、貪慾和**。」


  「那身為愚民,是否就像是圈中的豬一樣,只需勞作,不得離圈呢?此話,屠夫可說,所謂儒生,可說嗎?您讓大宋千千萬萬的百姓,認同這樣的學問嗎?」


  趙汝愚跟范念德都不做聲了。他們何曾考慮過這些,身為理學大家,他們注重自身修養,上能忠君報國,下能安民。至於這個安民的方式,是不是就像李伯言所說的,養豬呢?


  「萬類霜天競自由。天下沒有永遠的主子,沒有永遠的屠戶,更加不可能有永遠像豬一樣苟活的黎民!但凡民智一開,諸公覺得這套養豬教化之道,還可行嗎?」


  「理學談氣、談理,而不知物即是物,思維規律就是思維規律,為何要談氣,談理?此謂之玄。三綱五常,縱觀朝代更迭,本身便有局限,此謂之假。滿篇仁義道德,卻無半點惠民、治國安邦之學,此謂之空。古有管仲商鞅,近有魏徵房玄齡,此等先賢,皆以如何正己身,顧民苦為治國之道,為何到了理學之道,反倒勸民如何如何?這是退步還是進步?是安民還是養豬?」


  瘋了!


  大郎真的瘋了!


  范欽已經不知道該有什麼詞語來形容李伯言了。


  趙汝愚沉默良久,終於動了動發顫的嘴唇。


  「老夫在臨安聽過不少批駁理學的言論,今日聽完大郎的批駁,才覺得之前聽到的都是輕的,大郎所言,才是最誅心的啊!」


  「晚生僅僅論學問,絕非人身攻擊,還請二公寬恕。」


  趙汝愚苦笑一聲,道:「我等學問不精,無法回答大郎的質問,這些話,他日轉問晦翁,相信會有合理的解答。」


  李伯言笑道:「前些日子,已經托范公送信,告知晦翁了。」


  「你!……」范念德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是好。


  趙汝愚哈哈大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晦翁終其一生,探索理學,著書立說,如今看到大郎的書信,怕是要被氣得不輕。」


  「趙相公不怪晚生胡說八道?」


  趙汝愚捋須笑道:「做學問本就這樣,大郎一句萬類霜天競自由,不知道晦翁如何答之,很是期待啊。」


  李伯言挺直了腰板,眯縫著眼笑道:「晚生,也是很期待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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