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綿綿情意,哪辯君孰予(1)(君心為誰繾)【三更】
也許是近來的天氣變化快,總是朝陽暮雨的,一熱一冷,再加上沒日沒夜地被皇上叫去當差,身子終是受不住而感了風寒。這天我剛喝完葯,正準備躺於榻上小歇,皇上身邊的小喜子又說皇上傳我前去御前侍奉。
我有些無奈地笑笑,理了理髮髻妝容,便跟著小喜子去了。
暮語遙深,皇上又在燈下看眾臣的奏本。現在他手傷已經好多了,無需我再替他執筆,我只要待在一旁奉茶即刻。
我沏好茶后,將茶盞置於托盤上,捧著托盤向他走去。一旁的香爐里正焚著龍誕香,途徑之時,內里濃烈的香味直直地沁入鼻腔,我只覺像吸了迷.葯似的,身子發軟就要眩暈過去。耳里只聽「碰」的一聲,是托盤與茶盞落地的聲音,微燙的茶水濺上身,灼灼地疼。
「怎麼這麼不小心?」耳畔傳來了他急切的聲音。
我迷糊之中遲緩地開口:「皇上……奴婢沒事……」
這時又感覺到有一隻手撫上了我的額頭:「怎麼這麼燙!」頃刻間只覺身子一輕,不多時便落入了一團綿軟之中。我極力睜開眼,卻是一陣天旋地轉,再之後的事,我也都不記得了。
悠悠轉醒,後腦勺還是沉沉地疼,我睜開眼,便看見是一頂明黃的盤龍暖帳。我大感驚駭,連忙要坐起身來,卻覺眼前又是一陣眩暈。
只見屏風後邊人影一閃,一縷明黃便這樣映入眼眸。我掙扎著要起來行禮,卻被他一把按住了:「都已經病成這樣了還不說,真教人放心不下。」
望著他關切而心疼的眼神,額角冒出的汗珠,還有他還未換下的朝服,我的內心頓時有些異樣的情緒在涌動。
這時小喜子把熬好的葯端了上來,皇上扶我起身,再將一個軟枕墊於我身後,這才接過小喜子手上的葯碗,舀起一匙,細細地吹涼,送於我嘴邊。我有些受寵若驚,忙道:「這怎麼敢勞煩皇上,奴婢自己來吧!」
他卻搖搖頭,像個固執的孩子:「朕願意!」
我無言,心中微微地溫熱,只依著他慢慢將那一碗葯喝了下去。
見我喝完葯,他的眉頭才舒展開。他扶我躺下,又替我壓了壓被角,這才放心地準備離開。我望著頭頂的盤龍暖帳,又看看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掀開了被子要起身。他應是聽見了響動,轉過了頭來,面容透著些無奈。
我急忙起身跪在地上:「皇上,這……這於理不合啊!」
「有什麼合不合?」他卻扶我重新躺回龍榻上,蓋好被子,聲音依然像是個賭氣的孩子:「只要朕願意,誰都不敢說你半句!」
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迷迷糊糊中醒來,我分不清睡著與醒著的區別,我只覺得冷,分外地冷。我裹緊被子想要祈求多些溫暖,然而被子已被冷汗沁濕,更像是棉里藏冰。恍惚間,不知是誰握住了我的手,乾燥而溫暖,我貪戀著這一縷溫暖,只依著不放。
待我再次轉醒,睜眼便見皇上正趴在龍榻的邊緣,一隻手被我枕著,似是已經睡著了。我坐起身來,望了眼銅漏,已經到了寅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了我的響動,皇上即刻站了起來,伸手探向了我的額頭:「嗯,好在不燒了。」
眼見得我坐在龍榻上,而皇上正站在旁邊,我有些無措道:「皇上……奴婢……奴婢……」
「你已經昏睡了整整三天了。」皇上無奈搖搖頭道,「太醫說你是得了惡寒之症,簡直差一點就……你也真是,不好好愛惜自己的身子,既然身有不爽又何必硬撐著呢!」
我被他說得無言,只得低頭垂首。
為什麼呢?我也在想。其實我完全可以因病告假的,可我卻仍是強撐著去了。或許只是想多看看他,多陪陪他?我也不知道了,我的心底也儘是迷茫。
看我終於醒了,皇上喚小喜子將溫著的湯藥端來,又是喂我一匙更一匙更地服下。
我茫然地望著他,他是天子,坐擁天下,他的後宮更有佳麗三千,無數的粉妝玉琢,然而他卻獨獨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破例,從最初的昭訓開始,到現在的代詔女官,而今在我病倒之時更是讓我睡在他的寢宮養心殿,一勺勺地喂我喝葯,還任我枕著他的手那麼久……
思緒游移間,我聽他道:「你身子還未痊癒,後院的屋子潮濕悶熱,你這幾天還是在養心殿住著罷。」
我驚惶萬分:「皇上,這不太妥吧……」抬眼卻見他不容拒絕的目光,我終是默了聲。
經過七日的調養,我的身子總算是好了大半,在我的再三懇求下,皇上才答應讓我回章乾宮後院的小軒住。不過想來,我在皇上的養心殿一連住了七日的事,早在宮裡傳遍了吧!
也許是怕我又太勞累而病倒,或也是想我多休息調養好身子,皇上一連數日都沒再召我去侍奉,閑是閑下來了,可是心中卻湧出了些莫名的難以言喻的失落。
了無興事,見旁側的桌子上正擺放著紙筆,便鋪紙研墨起來。待得墨研成,我拿起筆,見屋外的百日草開得正盛,卵圓形的寬葉上,五顏六色的花朵層疊交錯,在陽光的照耀下隨風微擺。據說,百日草是象徵著愛與思念的花,然而我不懂。我無心而起筆,就這眼前的景物畫了起來,然而沒有各色丹青,只以黑墨描繪,這畫中的花也都失了色彩,再無眼前看著的這樣錦色繁秀。
宣紙只畫了下半部,上半部還有大片的空白,我心想著還能畫些什麼,閉目冥思,眼前竟陡然出現了他的模樣。依稀是那俊朗清逸的顏,柔和舒展的眉,微薄的唇瓣,還有,眼周那久散不去的霧氣……畫到他的眼,我突然不知該如何下筆了,筆尖一塌,墨汁便盡數暈染下來,於他眼周向下擴散,就好似流下的淚痕。
不知為何一股煩躁湧上心頭,我將那紙畫揉成團隨手一拋,沒想到竟從旁側的窗子飛了出去,我趕忙跑出去撿,誰料已經有人先把那畫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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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知畫得不好,更何況還污毀了聖顏,忐忑不安地看著皇上把我的畫緩緩地展開,低著頭,悄悄地抬眼瞄著他的神色。
誰料他「呵」了一聲,嘴角竟彎起了一道喜悅的弧度:「這是你畫的?」
我收眉斂目道:「一時隨心而作,未想觸犯了聖顏,請皇上恕罪。」
「不,你畫得真好!」皇上雖在笑,眼底卻是寞落。
我霎時感覺到了,眼前的皇上竟真就好似畫上的那樣,笑意淺淺,卻目含淚痕。
我突然想為皇上揭去眼周的濛霧,逝去他眼角的淚痕,拂去他眼底的落寞。
我溫婉笑道:「皇上若是喜歡,奴婢可以給皇上再畫一幅更好的。」
「不用。」皇上看著那畫,似乎越看越歡心,「這幅就很好了,改日朕讓人裱起來,掛在養心殿里如何?」
「奴婢陋筆,恐怕……」
「可是朕喜歡。」
「那一切都全聽皇上您做主嘍。」說完我又小心問道,「不知皇上來此是……」
「只是想來看看你,不行嗎?」
我心底如琴弦一撥,幽幽而顫,留有餘音。
未待我回話,皇上已握住了我的手,動作如練習了千百遍般連貫而自然。這一回我竟也沒有推拒,任由他握著,被他牽著往屋裡走去。
雖說我是代詔女官,可以一人獨睡一個房間,然而到底還是宮女的規制,比起各宮的娘娘們自然要差上許多。最裡邊一張普通的木床,床前擺著架素色的屏風,然後外邊有張圓木桌子,幾個木凳,右邊有一個小小的案台,可以梳妝也可以寫字。
我替皇上拂了拂木凳上的灰塵,笑道:「皇上去慣了各宮娘娘的殿閣,奴婢這小小的陋室,恐怕皇上還不習慣吧?」
「陋室?」皇上玩笑道:「宮不在宏,有聖則明。室不在華,有荷則瑩。斯是陋室,惟汝儀馨。彩芳逐蝶舞,緩香入鼻清。談笑有良……」
「夠了夠了!」聽見他如此念誦,我噗哧一聲笑出來打斷他,「想來皇上是把奴婢這比作劉禹錫的『陋室』了吧!」
皇上故作不知:「難道不是嗎?」
「前人恬靜雅緻,風度高潔兩袖清風,奴婢可做不到。」
「但你也有你的不同。」皇上卻突然看定我道,「諸華之中,蓮華最勝。」
我被他看得有些緊張,微微偏了點頭,躲開他如炬的目光。
他也不說話,就這麼痴愣地望著我。
又是霧氣,這彷彿遮掩了無數思緒與情愁的濃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濃得直到就快要凝結成水滴而墜下。
「罷!」最後只聽他長嘆一聲,也再未說什麼,便兀自走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小聲地道了一句:「恭送皇上。」
他沒應,只繼續往前走。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孤身隻影,寂寞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