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往事成疑,潭深迷霧重(3)(何為真相)【二更】
日光逐漸遠去,一闌夜語靜謐悄然瀰漫,有風緩送入窗,攜來了一股子九里香的香氣。又將是一個夜晚的來臨。今夜皇上並未臨幸任何嬪妃,而是在御書房批奏摺。當然毫無疑問,今日又是我當值。
一泓新茶緩緩化開,茶香四溢,不久覺中已沁了滿室。我將茶沏入茶盞,待茶水溫度適中,這才捧了托盤走到皇上御案前,正欲將茶盞擱在御案上,怎料皇上的眼睛只專註著眼前的奏摺,許是突然口渴想喝茶,便伸了手過來,而我還未將茶盞放穩,只聽「呯」的一道茶盞側翻的聲音,那盞茶已暈濕了案上的紙墨。
不過最讓我尷尬的不是這傾倒的茶盞,而是此刻皇上正好握住了我的手,我想抽走,卻被她緊緊地捏住了。他就這樣一直握著遲遲不放直視著我,又是那種繚繞著霧氣的眼神,帶著些許茫然與痴怔。
「皇上……皇上……奴婢……」我小聲地喚他道。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放開了我的手,轉過身回去繼續批奏摺。
大概是因為手臂受了傷,他寫起字來不但慢,而且很吃力,眼見已經差不多子時了,桌案另一邊還有一大疊奏摺沒批。他打了個哈欠,見我這時又奉上了茶來,忽然問:「你可認得字?」
我愣了一下,回道:「奴婢是懂一些。」
他又問:「那可會寫?」
我不明其意:「寫是會寫,可是不一定寫得好……」
「那就行了!」正說著,他從御座上站起來招手道:「你過來!」
我不明所以走上前去,誰知他有指著他的御座說:「坐這。」
我惶恐萬分:「皇上這實在於禮不合啊,奴婢……」
「朕叫你坐這你就坐。」他正說著又將一本奏摺攤開在案上。
在我戰戰兢兢地坐下后,他又遞給我一隻沾了朱丹的筆:「朕說,你寫。」
我頓時明白了,他是要我替他寫批文。
想到此我更是惶恐不安:「皇上,後宮不得干政,這實在是……」
他卻笑得輕鬆:「有朕在不用怕,何況你也不是朕的後宮,而是代詔女官。」
我這才稍稍安下了心,依著他說的話寫在奏摺上。
「婉蓮!」陡然一個驚悚,我被他的聲音唬了一大跳,扭頭只見他一直盯著奏摺上的字跡看,滿眼的不可置信。
「皇上,怎麼了?」我輕輕喚道。
「沒……沒什麼。」他大概也知曉自己此刻的失態,刻意乾咳了兩聲,才道,「你繼續寫吧!」
我與皇上一直折騰到丑時三刻,終於是把那成堆的奏摺批完了,我長舒了一口氣,他說:「晚了,我送你回屋。」
我開口便道:「奴婢就住在這章乾宮後邊的小軒,不遠……」
「如果朕就是想呢?」他溫淺地一笑,竟有些孩子似的頑皮任性。
我知道我無法推拒,便也就由了他。
誰料他伸手過來,就這麼握住了我的手,彷彿是早已習慣的動作,連貫而熟悉。他的手溫暖而乾燥,我的手包在他的掌心裡,只覺一陣暖洋洋的,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湧上心扉。
不多時我們已走到了小軒前,我輕聲提醒了許多次,皇上才放開我,似乎還有些戀戀不捨。
我向屋子走了幾步,竟忍不住回望了他一眼。夜風輕輕地吹,拂過他俊朗清逸的顏,吹亂了他鬢角的發,掀起了他寬大的龍袍一角。月光靜靜地投下影來,將他籠罩其中,如斯清冷,又如斯寂寞。
就在我進屋的最後一刻,我聽到了他呢喃的聲音,被夜風吹送入耳:「如果你真的就是她,那該多好。」
*
我用飛鴿傳書告知了師傅我與劉煜澤結盟的事,未料到師傅對此竟是意外地驚喜,還讓我一切且聽劉煜澤的吩咐。收到師傅回信的那一刻,我怔了怔,除了疑惑,內心還湧出了些別樣的情緒。是因為他嗎?我又想起那一清俊的顏,那夜那個默然而立月光下的男子,似乎那一身明黃衣袍的暖,也挨不過月華的清冷如霜。
雖說只有一次短暫的交鋒,但我已感覺出劉煜澤與他是完全不同的男子,他給人的感覺是溫潤的,就如一塊握於掌中的白玉玉佩,在月光下散發出瑩潤的光澤。而他,就如一隻桀驁不馴的鷹,羽翼豐滿,攜著利爪與銳喙直直地向人襲來。
「你終於來啦!」黑暗中,我聽見前邊花圃中央的涼亭里有一道男聲傳來,陰邪而帶著玩味。
今晚皇上去了庄淑儀處,所以我不用當值,然而我並未有機會偷閑,因為劉煜澤暗約我來御花園「敘舊」。紙上是這麼說,然而我心底知曉,這只是這場交易的開始。
我走進亭中,微微福了個禮,他便指一旁道:「坐。」
也許是因為面對他,我有些莫名的害怕,猶豫良久,才在他的斜對角坐了下來。
「呵!沒想到你也是那麼害怕本王!」他背靠著亭柱,一腳橫伸在亭椅上,半卧半坐。
我小心翼翼答:「王爺您皇天貴胄,位高權重,是人總會怕的。」
「哦?是么?」聽我此言,他漸漸坐起身來,笑意幽深,「那,他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心底駭然,面上卻仍持常色:「皇上乃天下萬千臣民之父,即為父,那就即是親人,又何來怕之理?」
他果真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朗聲大笑起來:「早就知道你不簡單,卻不想你還如此機巧,竟以詭辯之術應對本王。」
我強扯起笑顏答:「王爺過獎了。」
他不說話,我亦沒有言語,夜風呼呼地吹來,盛夏的天,我竟覺得有些冷。
過了許久我終是忍不住:「王爺密召奴婢來此,所謂何事?」
他卻反問我:「你來此又是所謂何事?」
「真相。」我無心與他打啞謎,直言道,「昭元皇后被賜死的真相。」
「母后呵!」一說到此,劉煜澤的語氣里充滿了恨意,「她是被害死的,被那些惡毒的女人害死的!」
我心知宮闈傾軋中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然而聽他此番一說,再合著他的語氣,我已心驚萬分,卻故作平靜:「口說無憑,王爺可有證據?」
劉煜澤冷哼了一聲道:「證據?而今何來證據,你說那賜死的詔書嗎?什麼恃寵而驕,什麼結黨營私,什麼弄權朝廷,屁話,全都是無事生非的屁話!」
我聽著他的聲音從平緩漸次到嚎叫,我可以深深地感受出他多年的隱忍和憤恨。我柔柔地道,是詢問也是安慰:「那王爺所知的真相是什麼?」
也許是觸到了他心底的最軟處,他的眼神不再陰狠,而是晶瑩晶瑩的,面容也不再冷厲,彷彿只是個受了傷的孩子:「我只知道,那天夜裡,我親耳聽見父皇和母后在屋裡爭吵,說什麼城外二十萬大軍壓境,逼父皇賜死我母后,還有說母后與朝中人勾結企圖謀反……於是父皇質問我母后,問我母后是否欺騙他……那天,我在屋外守了一整夜,第二天推門進去,只見母后已滿身是血地倒在了父皇的懷裡……都是那些女人,如果不是誰製造了謠言,會有人說我母后企圖謀反嗎,還有那些壓境的大軍,不也正是那些女人的家眷調令的么?」
聽著劉煜澤一口氣說了那麼多,我卻低低問:「王爺說了您說了那麼多,沒有確切的證據,也不過空口無憑啊!」不過我還是暗暗記下了兩個關鍵,大軍壓境和企圖謀反。這兩點同置一起,實在是萬分古怪。如果說大軍壓境是逼皇上賜死皇后,那麼說皇后和壓境的大軍就不肯能是同一伙人,皇后的謀反之罪也就不可成立了,反之亦然。那或者是另一種,皇后已在計劃謀反,而有人知曉了皇后企圖,才領大軍壓境?那樣說來昭元皇后之死也不就是罪有應得了?或者昭元皇后謀反是有人在造謠?我只覺這些消息就如一團亂麻,怎麼理也理不清。
這時劉煜澤竟蒼白地笑了,眉頭卻深鎖著:「就是因為沒有證據,才讓得那些女人逍遙法外,即使是現在的那位太后也一樣……除了詠妃!」
「詠妃?」我愣了愣,「她是誰?」
「她當時是我父皇最得寵的妃子之一,我母后被賜死後立刻就失寵了,後來被打入了冷宮,現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了。」他說著,目光又猙獰了起來,「誰讓她來陷害我母后的,虧母后還待她還那麼好,視她為好姐妹,卻不想……哼!活該!」
又是好一陣的沉默,我輕聲問:「王爺還有什麼要說的么?」
他就著月光盯著我看了好一陣,久久沒出聲,突然間卻恍惚道:「像,真的很像。」
我不明所以:「王爺您在說什麼?」
「沒什麼。」他瞬間恢復了常色道,「你且先回去吧,若是有需要,我會暗裡通知你。」
「是,王爺。」福身禮罷,我便像逃也似地離開了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