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反敗為勝，金龍御蒼穹（宮喪）【二更】
想不到再次回宮時，已是入了冬，回首入宮后的這兩年半，只覺像是一縷香爐中裊裊升起的青煙，隱隱約約仿若虛無，然而卻又是真實的存在。如今這後宮還是這樣的後宮，人也還是當年的人，只是有很多東西，再也不同於往日了罷。
如今憫瑤去了，韻煙入了懷南王府，紫泱又已與我徹底斷了情分，沒想到當初心意相合的四姐妹，只留我一人，每日望著朝陽照向西邊的宮牆，然後升高，又漸漸往西而去，在東面的牆上用朱丹繪成一幅夕陽映影圖，之後便又入了夜，月影也是由西到東的，接著外邊傳來打更的聲音，一更，兩更，三更……如此循環往複。
幽居在玉晚宮，我的生活果然是分外地平靜，至少比起這整個後宮來說，我的生活是簡單的，安和的。閑里無事，便與尚香和清吟茶話閑談，若是遇上興緻好，就寫些詩，填幾首詞，不知不覺又一幕落月升。偶爾也會在深夜裡遙望明月，任清清冷冷的月光灑滿我一身銀白，然而這一刻，沒有悲戚，沒有憾恨，只留一絲感懷繞一紙清愁，纏綿如詩。
即使是在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想這也應該是我在入宮以後，最難得的一段清靜寧和的時光了。
恍恍惚惚又過了半年多，皇上半夜的一道口諭，打破了玉晚宮長有的寧靜。皇上急傳我往養心殿。養心殿是皇上的寢宮，皇上深夜急召我去養心殿，究竟有何事？
待我到達養心殿已四更天，養心殿里卻燈火通明，只見太醫院幾乎所有太醫都守候在外殿，且一個個眉頭緊鎖，相互之間竊竊私語。長在皇上身邊伺候的李公公見到我，沉聲道：「小主隨奴才進來吧！」
我隨著李公公的步伐往養心殿深處走，最後一直走到龍榻前。此時我見到皇上正躺於龍榻上，半眯著眼，面色蒼白如紙。我依禮下跪道：「嬪妾叩見皇上。」
皇上半眯著的眼緩緩睜開，聲音微弱，氣若遊絲：「你來啦，平身吧！」
我輕輕答了「是」，便聽皇上道：「朕知道，是朕負了你。」
我聽皇上一言，完全不知所措：「皇上……」
皇上側身猛咳了兩聲，復又躺下道：「不要顧忌我是皇上，你就照實說罷，朕只想聽你說句心裡話，你可怨過朕？畢竟……朕已誤了你三載年華。」
怨嗎？為了維持朝廷的平衡，先是一道聖旨命我入宮選秀，讓我別了父母家人，獨居深宮，然後又一紙詔書封我為四妃之首，讓我與煜傾生生隔了兩處。說不怨，那是假的。然而怨又有何用？而今，悠悠三載轉瞬而逝，我歷盡了後宮的宮闈傾軋，也感受過冷宮的凄冷哀涼，亦觀過戰場上的戎馬廝殺，這些就當是一些人生的閱歷吧，至少曾經經歷過，感受過，也未必是壞事。
還有，煜傾。如果我此生未入宮來，我也不會與他相識相知直到相守，儘管我們之間已因太多的無可奈何，而飽嘗別離相思之苦，但是如果我未曾入宮，那麼此生的遺憾，又該何以補足？
我望著床榻上的憔悴異常的皇上，道：「皇上，請恕嬪妾直言，皇上下旨召嬪妾入宮，嬪妾怨，怨皇上讓臣妾遠別了父母家人。而後皇上又冊封嬪妾為貴妃，嬪妾怨，怨皇上您只為一己之私而令嬪妾立於風雨極盛之地。然而如今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念花開，一念花落，繁華三千，看淡即是雲煙。能夠不為俗事所擾，不為俗事所累，淡泊如此，嬪妾已心滿意足。」
皇上又忍不住地咳嗽一陣，閉眼沉思一陣，又道：「那傾兒呢？」
「煜傾……」話方出口頓覺不妥，忙改口：「嬪妾與太子……」
「不用說了，朕都知道。」皇上直接打斷我，「朕早已看出你與傾兒情同意合，卻仍是將你們生生拆散，朕之罪，無可恕啊！」，
「皇上……」我依舊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罷罷罷！」皇上又半閉上眼，沉思了好一陣，伸手打來了枕旁的紫檀木匣子，取出一枚玉佩來，手顫抖著遞予我，「你且拿著。」
我依言上前接過玉佩，入手一看，正是那枚皇上曾給我看過的，和娘交給我的，還有尚香曾從浣衣局拾來的那枚一模一樣的玉佩。
「這是月兒留下的。」皇上緩緩而道：「朕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和月兒有一模一樣的玉佩，更想不清楚你和月兒之間究竟有著什麼關係，朕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這塊玉佩，你且先留著吧，這其中的謎團，就由你去解吧！」
我依言答了「是」。
皇上輕輕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朕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屈了屈膝道：「嬪妾告退」
待我出了養心殿，只見殿外已圍了不少宮嬪。這宮中真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太醫院所有太醫侍疾，再加上皇上突然召我去養心殿，不少得了消息的宮嬪便紛紛往這趕。
我方踏出大殿，她們便一個個圍過來，緊張問：「皇上怎麼樣了？」
我只得回道：「皇上如今只是身體略有不爽，想必過幾天便龍體安康的。」說罷也不待她們再問，已同清吟與尚香回到了玉晚宮。
方才我略略望了一眼，前來的大多都是位分比較低的宮嬪，我自是明白其中的原因。大昭國遵循殉葬制，凡遇天子駕崩，除正五品及以上或曾有生育的宮嬪，其餘一律殉葬，所以那些位分低微的宮嬪自是憂心惶惶。兀自一想，我不也是一小小的更衣嗎？若是要殉葬，自然也是逃不掉的。我就這樣想著，嘆著，任月光清清冷冷地染我一身素白，月影西斜，在東邊的牆上照出一道清瘦的剪影。
宮喪的鐘聲，是在十日後的清晨敲響的。渾厚而沉長的鐘聲，一聲又一聲，帶著無限沉重與滄桑，響徹整個皇城，仿若對過往雲煙哀悼，又彷如無數人命運轉圜的前奏。
一眾后妃都身著喪服趕到了養心殿門前，俯身跪地，而我自然也在這眾列之中。養心殿殿門閉鎖著，看不清楚裡邊的情形。過了許久，李公公開門走出來，抹著淚道：「皇上已經賓天，如果諸位娘娘小主有欲瞻仰皇上儀容的，請隨奴才來罷。」
這時只見皇後走了出來，其後是雅修華和數位素未蒙面品級較低的宮嬪，茗皇貴妃和貴嬪還有宣貴賓等諸多頗得聖寵的嬪妃反而毫無所動。我不知為何，也許是心念所動，竟也跟著進去了。
方入殿中，皇后便快步奔至床榻前跪下，低聲地抽泣起來，跟隨而來的眾妃嬪亦為皇后所動，低底掩泣。無論從皇后的神色還是那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身體，我都感受到了一股極大的哀傷，或許真是愛之切吧！還有那些個名分低微的宮嬪……身為帝王三宮六院，然而真正有情分能交心的又有幾人？看似風光無限，其實最為寂寞……
我正自顧想著，忽聞外間一陣爭吵聲：「讓開，本宮要去見皇上！」
李公公為難道：「不是奴才不讓您進去，只是這宮喪時期是禁鼓樂聲的，娘娘您攜琴進去……」
「皇上最喜歡聽本宮彈琴了，難道本宮連最後為皇上彈一曲的機會都沒有？」說罷竟啜泣起來。
李公公無奈感慨：「罷了，只許破例這一次。」
待她入得殿來，我扭頭看去，來人竟然是棠妃！
只見她坐到床榻前，將琴覆於腿上，裊裊彈來，琴音流淌，哀婉凄絕。她起唇而唱，一種悲戚無力的感傷從她的歌喉蔓延出去：
「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餘音。
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
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
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唱的竟是一曲《何滿子》。
然而就在棠妃唱到尾聲時，她突然噎住了，就像飛翔高歌的雲雀被割斷了喉嚨。棠妃忽然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倒在了地上。一旁的皇后發覺情形不對，忙去喚棠妃，卻怎麼也喚不醒，連忙喊道：「叫太醫，快叫太醫！」
太醫急匆匆地趕過來：」為棠妃把了陣脈，又翻開眼皮看了看，惶恐道：「回娘娘，棠妃娘娘已經……已經傷心過度……肝腸寸斷而逝了……」
眾人先是驚愕，而後默然，最後轉為一縷嘆息。
我只暗自低嘆，棠妃也真不負皇上如斯寵愛她，還連寵了那麼多年。
瞻仰完皇上的龍顏，接下來就是令該殉葬的宮嬪殉葬了。儀式很簡單，由專程掌事的嬤嬤送去賜下的白綾一條，宮嬪接過謝恩，然後自絕於樑上即可。
這必然讓尚香和清吟分外著急。
尚香急得快哭了：「小姐您還是快點跑吧，再不跑就真來不及了！」
清吟沉吟一陣道：「要不就讓奴婢和小姐換了身份，讓奴婢替小姐去吧！」
尚香道：「不行不行，小姐你還是換身宮女的衣服偷跑吧！失蹤一個更衣在這宮裡也沒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