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幽歌夜起,回首又逢君(冷宮詠妃&私奔)
我在清吟和尚香的陪同下來到靜思宮的門口。我本覺靜思宮中的日子難免凄苦,勸她們別跟來的,誰料她們都橫了心要跟著我,就這麼硬生生地跟過來了。
厚重的大門緩緩而開,迎面而來便是一股子粉塵的氣味,門軸轉動著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入耳,分外粗嘎難聽。入得宮來,只見滿院的頹垣敗壁,枯黃萎敗的蔓草與空中光禿禿的枝椏相映,在這黑漆漆的夜色下,更顯蕭條森冷。
這便是靜思宮,也是冷宮。
我凝思片刻,終於抬起腳跨過了靜思宮的門檻,一股寒風襲來,我攏了攏身上的夾襖,才發覺真正讓人發冷的不是寒風,而是這荒蕪凄涼的氣氛。尤其是在暗夜裡,仿若一座荒地中的鬼宅。
這時宮裡走出來一個老嬤嬤,面無表情道:「小主,請這邊來吧。」
我輕輕應了一聲,在那老嬤嬤的帶領下,來到一間閣子前。
「以後小主就住這兒了,進去吧!」依舊是無悲無喜的語調。
我剛走進去,就有一股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嗆得我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尚香撫著我的背讓我好受些,忿忿道:「皇上這也太無情了吧,突然貶小姐為更衣不說,還要打小姐入冷宮!」
我輕輕一笑,搖了搖頭,徑自往那破破敗的閣子裡邊走去。
借著迷濛不清的月光,我望了一圈這間閣子,大小和一般宮嬪住的沒太多區別,房內的床帳桌椅也稍齊全,只不過一個個又舊又爛,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破敗得不成樣子。
「罷了。」這時聽得清吟吩咐尚香道,「你快些將周圍收拾一下,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小姐好像還沒用晚膳呢。」
尚香聞言這才麻利地幹了起來,清吟去了一陣回來,只端著兩個破碗,嘆息道:「這有這半碗冷飯和一碗鹹菜,小姐這……」
我淡淡笑了:「沒事,既然來了就在這裡安心呆下來吧,這日子總還得過下去的不是?」
待我就著那碗鹹菜將飯吃完,尚香已經為我整理好了床鋪。清吟走上來替我卸妝,我抬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蒼白神情憔悴,連我自己看了也嚇了一跳。
子夜裡,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粗麻制的棉被與枕頭摩擦得我皮膚生疼。恍恍惚惚間,隱約中我好似聽見了什麼歌聲,那歌聲很輕柔,仿若春風吹皺湖水的微波漣漪,又很渺遠,恍如自天際傳來的餘韻。不過最讓我怔然的,是其中掩不住的孤獨悲涼,凄寂如一淌落花隨水零盡的哀怨惆悵。
我下得床來,一個人摸著黑走出閣子,竟循著那歌聲去了。我途徑了好幾間閣子,無不是緊閉門窗,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直至我走到一間閣子前,門是半掩著的,而歌聲正是從這閣子里傳來。我輕輕地推開門,望見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愣住了。
從外表看這只是普通的閣子,然而走進其中才發現裡邊用粗木棍圍成了一個囚籠,就好似一座監牢,而唱歌的正是這牢中囚禁著的一女子,她的一隻腳被一根長長的鐵鐐銬住。只見那女子坐在地上,抬頭望著破漏的屋頂上投下來的零星月光,幽幽地唱著:「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台而周覽兮,步從容於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並起而穹。間徙倚於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鍾音……」
依舊是這凄婉哀絕的聲音,繾綣纏綿中訴盡了寸斷肝腸的悲傷。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這是……《長門賦》……」我呢喃著。
忽聞身後個蒼老的聲音答道:「對,就是《長門賦》。」
我訝異地轉頭,見是那位接我進靜思宮的嬤嬤。
我輕聲問:「她是誰?」
「是詠妃。」那老嬤嬤答道,「她已經在這呆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我驚嘆之餘又有些好奇,於是推開門往裡面走去。
「別去!」老嬤嬤疾呼道。
然而為時已晚,此刻我已經走到了那囚牢前。囚牢中的女子發現了我,登時站起來走到我跟前跪地連連磕頭:「皇上恕罪,臣妾知錯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求皇上讓臣妾離開這裡吧,臣妾一定改過自新,求皇上開恩……」突然,她又抬起頭望了我一眼,猛然站起身,一臉惡毒地狠聲道,「你不是皇上!是你做的對不對?是你故意害我的對不對?不然皇上怎會貶我至此……」說到這,他又驚慌地連退了數步,捂著肚子喊,「不要!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你們都想害死我,你們都是壞人,你們一個個居心叵測……」
「唉!」那嬤嬤也跟著走了進來,嘆了口氣,「剛開始人還是好好的,到後來就漸漸瘋魔了,到處亂跑胡言亂語,沒辦法這才在她的閣子里築了囚籠……」
我小心地問:「那她……為何會來到這裡?」
「具體緣由奴婢也不很清楚。」老嬤嬤唏噓道,「奴婢只知她本是女樂出身,一次御前表演被皇上看中封了采女,後來一級級晉陞至妃位。當時除了已故的昭元皇后,他是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妃子之一。」說到此,老嬤嬤停了下來,過了好一陣,神情嚴肅道,「小主可知十四年前的宮變嗎?」
我心裡似乎想起了些什麼,卻又不敢肯定:「嬤嬤可否說來聽聽?」
「昭元皇后……唉!」嬤嬤說著,惋惜道,「多好的一位皇后啊,秉性純良,端莊賢淑,如斯賢德,最終居然被賜死……」
我猛然想起皇上對我說的話,昭元皇后不應該是自刎而死的嗎,可為什麼放出來的消息卻是被賜死?當然我沒有把真相說出來。
這時老嬤嬤又道:「也是在這之後,詠妃很快就失寵了,據說此後詠妃幾次設法重獲龍寵,然而次次不但未成,反而引得皇上大怒,最後一次皇上便下令打她入了冷宮。那時候她還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呢,也不知皇上是怎麼想的,居然下令硬是給她灌了兩碗紅花將胎兒打掉了。」
我無言,只久久望著這囚籠中的女子,一會哭一會笑,時而歡歌起舞時而沉默不語,有時又蹲在角落裡口中念念有詞,心底紛亂難言。
「走罷。」老嬤嬤嘆了口氣,「這也是深宮女子的命運之一吧!」
我又佇足了一陣,方跟著老嬤嬤走了出去。
*
在靜思宮的日子可以說是格外的平靜,沒了嬪妃之間相互登門請安的應酬,沒有了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鬥爭,更無需時時刻刻提心弔膽擔心一點點行差踏錯而招來禍端。
靜思宮的宮門是長年久閉的,外人無法進來,裡面的人更是無法出去,我若是在屋裡悶久了心情煩躁,頂多也只是到小閣外的園子里走走。說是園子,也不過是個枯草亂樹交疊的荒園罷了。偶爾我也會遇到些其他被打入冷宮的嬪妃,或善或惡,或憐或哀,我多只是淡笑而過。
我們都一樣,都是註定默默老死深宮的女子。
時間便這樣流淌過去,分不清快與慢,長與短,昨夕與今夕,唯有春夏秋冬的輪迴轉換,方能感受到些許年華的流逝。
直到有一日,我正坐在閣子里,望著庭院里的荒草亂葉出神,只見聽極大的「轟」的一聲,靜思宮久閉的大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撞了開來。我聞聲與冷宮中的一眾妃嬪都跑了出去,居然看見煜傾獨自一人騎馬而來。
他看見我,急呼道:「快上來!」
我未及思索便跑了過去,握住煜傾伸過來的手,跨上馬背坐於他身後。他喊一句「抱緊我」,就揚鞭策馬起來,風呼呼地吹在我臉上,眼前的景物皆虛化成一道道掠影。他載著我繞過了諸多宮殿,我往四周看,目光所及之處竟然都空蕩蕩的,了無一人。煜傾未有停留,直接循著最短的路徑出了宮門。
出得宮來我更是驚異,眼前的這座千年古城此時已看不見其昔日的繁華了。空蕩的街道,家家閉鎖的門戶,三三兩兩行色匆匆而過的百姓,還有更多的是傷殘疲憊估計是從前線潰逃下來的士兵,然而還未及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他已載著我策馬奔出了京城,走了一小段官道,即刻便扭轉方向往旁側的一處小山包而去。小山包上是一片茂密的紅杉林,他一直走,走到密林的深處才停下來。
他先下馬,然後抱我下來,「呼」地一聲長長舒了口氣。
似是知曉我會問什麼,他道:「這幾個月北國來犯,長驅直入一直攻下了京城,現在京城以及其周邊一帶都已完全淪陷。」
「你說什麼?」我愕然一驚,「那……」
我和他就好像心靈相通一樣,他即刻回答道:「父皇正攜所有宮人以及朝臣遷往西蜀的行宮,並暫以臨川為新都。」
「那麼……你呢?」我小心地為問。
他一字一字道:「生死闊氣,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似乎還未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說……」
他忽然看定我,執起我的手,認真道,「婉蓮,就讓過往的一切都成為雲煙,沒有皇宮,沒有皇子,沒有皇妃,只有你和我。從今往後我們一同攜手看盡花開花落雲捲雲舒,相依相守白頭到老,好嗎?」
「煜傾……」聽他這一說,我幾乎哽咽,眼前一片霧蒙蒙的,「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想過無數遍我的未來,我甚至早已認定我就是一塊投入水中的石頭,泛起几絲漣漪然後永遠沉入湖底,默默無聞老死深宮,卻從未想過有一天真的能與他白頭相守。
「真的,都是真的。」他攬我入懷,讓我的頭貼住他心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每一下都是這般砰然而有力,彷彿是對誓言的佐證。我抬頭仰望他,卻不想他也正望著我,黑玉般的眸子里透出無限的溫存,似極了緩風拂送下,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的瓊花,葉茂花繁,潔白無暇。
我在他的懷裡靠了好久,只覺得這個懷抱仍是一如當初的深厚與寬廣,宛如湛藍高遠的天空下寧和深闊的海洋,而我依然是這大海中的一條小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感受著每一道溫柔的海浪拂上身來,溫暖而怡然。
正沉浸於喜悅中,我突然想起了些什麼,推開他問道:「你就這樣離開,真的可以嗎?」
「所有的事物我都已一切安排妥當,不用擔心。」他道,「至於父皇那邊……有大哥和三弟在,再加上群臣,還有八十萬將士,二十萬精兵……」
「那皇位呢?「我又追問。
「不要了!」他爽朗地笑笑,甚至帶點輕狂,故作自嘲道,「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皇帝可不是個好皇帝!」
「這時候你還能貧嘴!」我呵呵地笑了,重新回到他的懷抱里問道,「那你有沒有想好我們能夠去哪裡?」
他想了想,道:「現在京城及其周邊一帶,再加上北邊都已經被北國佔領,西蜀一帶為父皇的據地,所以而今我們還是往南走,據說南疆多崇山峻岭,再加上交通不便,少有外人往來,那邊的民風也都很淳樸,我想我們可以在那找個小縣城安頓下來。你覺得怎樣?」
我笑道:「當然是全聽你的安排!」
他有些憂慮道:「只是去南疆路途遙遠,官道狹窄,路面崎嶇,恐怕……」
我立馬捂住他的嘴:「沒什麼恐怕,只要能與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他的笑顏漸漸綻開:「有妻如你,夫復何求?」
我在他的腰間狠揪了一把,嬌笑道:「這都還沒拜堂成親呢,怎麼這麼快就叫上嘴了?」
他這才收住笑,道:「我們還是先去找個驛站吧,我們再怎麼著急也該填飽了肚子再走啊,況且這馬兒都餓了。」
我巧笑著,故意福了個身道:「是是是,一切全聽郎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