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是非何斷,語出驚天相(2)(玉佩的秘密&憫瑤失子)
「沒錯。」皇上點頭道,「當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去時,我遇見了她。她就著一身月白色紗裙如仙子般乘風而來如,我永遠忘不了第一眼望見她,她那一泓清澈的眸子。她不僅治好了我的傷,還從自己的門派里調來糧食和草藥資助我軍,更與我共同作戰。不久后我軍便重整了勢氣殺出重圍,最後直抵京城。皇城淪陷,我終於登基做了新皇帝,我知道她嚮往的是無拘無束悠然淡泊的生活,而不喜歡做困在宮廷里的金絲雀,但她卻說為了我願意留在宮裡,於是我排除萬難,執意立她為皇后。我本以為我們從此就能執手一生,白頭偕老,可是誰知……誰知……」
「之後怎麼了?」我已料到真相盡在眼前了。
誰知皇上卻頓住了,良久,他竟捂住臉嗚咽了起來,好一陣才抬起頭,滿臉淚痕:「為何我身為一國之君,不但不能保護她,反而讓她為了我自刎而去。」
我悚然一驚:「原來昭元皇后不是獲罪被賜死,而是自刎離去?」
「是,都是為了我。」兩行清淚順著皇上雙頰流了下來,「當時我的皇叔肅親王起兵謀反,竟言月兒出身不明又魅惑君上,是為妖后,以此討伐。」皇上緊攥著雙拳,指節發白,「奈何我軍雖兵力強盛,卻中了敵方奸計,叛軍直入攻入城下,血戰一觸即發。就這樣,月兒為了我……如果當初我不是執著於皇位,也許月兒就不會……」
我寂然無言,想來皇上平日里無不肅穆威嚴,為何會在我面前頻頻失態?
這時皇上似乎已從悲戚中走了出來,恢復了尋常的威儀,之間他伸手入袖口,取出一枚玉佩來。我霎時愣住了,那是一塊與我娘給我的一模一樣的玉佩,只是在這塊的最底處,刻著一個「月」字。
「你知道嗎,說來就是奇怪,你從樣貌到氣韻與月兒並不相同,當時朕在御花園望你的第一眼,卻真的彷彿看見了月兒的影子,」皇上望著我,緩聲道來,「當朕望見你那枚與月兒一模一樣的玉佩時,更是驚訝萬分,朕總是隱隱覺得你與她之間有著某種關聯,但這種關聯又很模糊,讓人思慮不透。」
我依然是無言。這時我想到了劉煜澤,我記得劉煜澤在望見這枚玉佩的時候,也是神情大動。然而最終我還是沒有說出來。
夜語闌珊,宮裡的打更聲已不記得敲過了幾回,二人又不知相對坐了多久,遙遠的東方開始出現一道白暈,不多時便變成了淡紅色,然後一點點加深擴大,映滿了大半邊天空。朝霞的紅與夕陽的紅究竟有什麼區別呢?我想著。或許是因為一個是由黯淡到明朗,一個是由炫燦走向沉寂,於是人們望見朝霞總想到的總是蓬勃與生機,而望見夕陽多感惆悵而嘆息。
正出神間,忽聞李公公於帘子外道:「皇上,該上早朝了。」
待我服侍好皇上穿好衣裳並送走了皇上,天已是大亮,尚香捧了我的衣衫首飾進來,一臉興奮道:「而今小姐的聖眷越來越濃了呢!」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又道:「然而,站得越高,也會跌得越重。」
鏤金絲鈕曇花紋蜀錦衣,下配金絲白紋雨絲錦裙,裙邊系著素雪宮絛,如緞的青絲被綰成一個瑤台髻,其上綴以華珠,顆顆瑩亮如明星閃爍。尚香正要再為我插上一支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被我制止住了:「就這樣吧!打扮得太張揚,未必是好事。」
尚香卻翹起了嘴,語氣里有些不滿:「如今皇上那麼寵愛小姐,難道還怕了她們不成?」
我沒有說話,只是暗自擔憂。清吟一向心思縝密,做事穩重,我很是放心,而尚香從入宮到現在仍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單純,甚至完全未諳深宮行事之道,只怕將來招惹禍端。
正想著,我扶著妝台起身,忽聞一陣極其陌生的香氣飄然入鼻,我四下顧望,最終才發覺這縷香氣竟是來自我身上的衣裳。我詫異地轉頭望尚香,只聞得尚香道:「小姐原本熏衣用的蘇合香用完了,分例要等下個月才能到,奴婢著急尋遍了庫房,發現還有一盒迭衣香,便拿來以頂不時之需。」
我瞭然似地「哦」了一聲,細細嗅著這股陌生的香氣。我深深一嗅,即有一陣濃郁的芳香入鼻,初覺微辛,后漸淡而清澈,有如青草清涼的氣味與甜樟腦的氣息傳來,一時間竟覺神清氣爽。
「這香倒是奇異,此前從未聽說過,聞起來也和尋常的香不一樣。」
「這可是北國的供品,珍異得很呢,還能鎮靜安神,去憂解煩。」尚香得意道,「茗皇貴妃將此香賜給小姐,看來是很看重小姐啊!」
茗皇貴妃賜的?我的心一顫,恍惚中記得那天我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途遇茗皇貴妃,我因徹夜未眠而神情恍惚,她便即刻說將此香賜予我,說是能夠寧心靜神,有促眠之用。
這時清吟進來催道:「這都已經辰時三刻了,小姐還得在巳時前到鳳儀宮向皇后叩首問安啊!」
我恍然一驚,忙踏出玉晚宮上了輦轎,往鳳儀宮的方向趕去。
終於趕在巳時前到了鳳儀宮,一時心急,我未等侍婢通傳,便疾步踏入了殿內。未料前腳才踏入大殿,我便望見了那抹讓我懼怕又依戀,歡喜又哀傷的身影。我收了收心緒,穩步走到大殿中央,向皇后道:「臣妾玉晚宮夏氏叩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曾喊過無數遍的話,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在場,我感覺到我念的每個字都在顫抖。
皇后說了句「平身」,在起來的瞬間我偷偷抬起頭看他,然而卻對上了另一雙眼眸,寒冷鋒銳,如無數冰刀劈斬而來。然後是煜傾與李沁梅向我行禮:「參見母妃。」李沁梅的目光始終未離開我,在她下拜的瞬間,我又看見了她眼底張揚著的勝利,最後她的嘴角露出一縷意味深長的笑,轉瞬消弭於無跡。
皇后與我寒暄了幾句,便遣我與李沁梅出了大殿,留煜傾一人談話。
方走出函德殿,忽見眼前一片紅色的瓣影翩飛零落,輕柔地觸到我的鼻尖,又悠然飄逝。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鳳儀宮內植的四季秋海棠,此時正值花期,枝影扶疏,淡綠色的葉子中間,一朵朵紅色的小花靜默地開著,微風過而瓣飄零,紛紛揚揚,花雨似錦。
「『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呵!」李沁梅突然開口,又是一抹別有深意的笑,「然而這海棠雖盛,梨花卻是枯寂無華。可惜了!」
我又往一旁看去,只見四季秋海棠上還真植著幾株梨花,只可惜早已過了花期,黃葉枯枝,別是頹敗。
「一樹梨花壓海棠」典自宋代蘇東坡嘲笑好友詞人張先的調侃之作。據說張先八十歲時娶了一個十八歲的小妾,興奮之餘作詩一首: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
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
蘇軾知道此事後就調侃道:
「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
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梨花是白色的,海棠是紅色,以此暗喻老夫少妻,「老牛吃嫩草」。
我心下明了其意,卻並不說話,然而心底終是紛亂難言,便匆匆告辭了。
她也未挽留,只是笑,笑得愈加森冷。
*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宮裡的時光都是閑度過去的。
不知是否是因為上次的事心生了芥蒂,紫泱來玉晚宮的次數日漸零稀,到了最後即使來了也只是相對無話,後來又聽說她與茗皇貴妃一派相處得近,我只是淡然笑笑,並不言語。隨著時日的見長,憫瑤的肚子也漸漸顯山漏水了,雖只有三四個多月,但也已能看見微隆的小腹了。
這天夜裡,我又與憫瑤在迎香閣小坐閑聊,一起挑新進衣物的繡花樣子,然而到底是燈光昏暗難以看清,我便起身欲多取幾支蠟燭來。想來憫瑤也有此意,亦與我同時站了起來,怎料我恰好踩住了憫瑤的衣裙,憫瑤站立不穩,順勢便往一邊倒去。我悚然一驚,忙去拉憫瑤,卻反被憫瑤拉著往她的方向倒去。
我倆同時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上,我趕忙爬起身去扶憫瑤,卻見她臉色慘白如紙,緊皺著眉頭痛苦地喘息,冷汗自她額頭涔涔地流下來。我伸手一觸她身旁,摸到一片粘稠,翻掌來看,竟是滿手鮮紅。憫瑤似乎也預料到了什麼,驚慌地喊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哪還按捺得住,忙跑出去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驚破的殘夜,擦亮的燈火,喧嚷沸騰的人語,杯盤傾倒碎落的響音,憧憧頻現來往進出的人影。靜夜彷彿是突然被人撕裂了一道口子,猙獰地顯露出其本質深處隱藏著的躁動和不安。
今夜,對於許多人來說,註定將是個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