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平波暗起,無心應天意(1)(韻煙遭陷害)
自那夜之後,皇上便隔三差五地翻我的牌子。然而很奇怪的是他從未臨幸過我,只與我飲茶或飲酒,談論些詩詞曲賦,古今史事,甚至有的時候什麼也不做,兩人就這樣望著鎏金瓊枝攀花燭台上的兩道光影隨著夜風搖曳,由明亮漸漸轉至暗淡,最後忽地熄滅了,唯留滿室黑暗。
因著皇上對我的「寵幸」,來玉晚宮走動的妃嬪也漸漸多了起來。這天才送走苒貴儀和雅修華,扭頭便看見了窗外齊紫泱和蘇憫瑤,正在殿前花圃里的石桌前坐著聊天,甚是歡暢。我笑著走過去:「既然來了怎麼都不進殿來,倒是在這兒說什麼悄悄話?」
齊紫泱也毫不見外,直接笑著啐我一口道:「咱的貴妃娘娘可是大忙人,哪能說見就見?我等小輩即使是想見,也得按著位分來不是?」
「你就是嘴貧!」我反啐她道,「自個在這兒賞景閑談好生悠閑,留你的好姐妹獨自應付這些既惱人又無趣之事!」話方說完頓覺不妥,然而已經說出口的話已再難收回,只好坐下來嘆一口氣,「以前無寵的日子看起來雖是敗落些,倒也算平靜無波,而今就好似站在了風口浪尖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都眼巴巴地瞧著這裡的動靜,只怕一點點行差踏錯都可能成為他人的把柄。」
「確實是這樣。」好一陣沉默,齊紫泱低下頭也嘆了口氣,「但是在這深宮裡,除了爭得聖眷,一點點往上爬,我們又能怎樣呢?它也許是我們的催命符,但同樣是我們的護身符,不是嗎?」又是良久的沉默,齊紫泱沮喪道,「你們都還好,一個有了位分與隆寵,一個有了孩子作依靠,唯獨我……」
仔細回想,齊紫泱確實只在第一回侍寢後由秦貴人晉陞為秦嬪,此後便再無升遷,獲得臨幸的次數更是聊勝於無。
我只得對紫泱說了好些寬心的話,這才轉頭去看憫瑤,只見她一襲淡藍色的織錦夾綿披風內,是一件藕粉色的雲水綉蝶齊胸襦裙,烏髮在頭頂綰了個圓心髻,發間僅以數只珠花簪子為飾,非但不出眾張揚,按她的位分來說反倒顯得寒磣了。『
憫瑤始終低著頭,聲音有些怯弱:「娘……娘娘……」
「妹妹別總是這樣。」我溫溫一笑,握住憫瑤的手道「我們可是結拜過的好姐妹,怎能因著位分而生疏了?」又佯裝怒道,「你再這樣我可生氣啦!」
憫瑤這才抬起頭,眼眶裡瑩瑩泛光:「姐姐……」
我展露了笑顏,望著憫瑤尚還平坦的小腹,問憫瑤道:「妹妹的孩子該有兩個多月了吧?」
『憫瑤怔怔答:「差不多是了……」
「這段時間可是最危險的時候,得分外小心!」齊紫泱插話道,「據說能不能保住這孩子,就看前頭這三個月了。」
「嗯。」憫瑤的聲音很輕,竟透著些無助。
我想了想道,「姐姐這玉晚宮還空得很,不如我和皇後娘娘說一聲,讓你搬來玉晚宮住吧,以後還好互相照應。」
憫瑤眼中透出了些喜色,感激道:「真的嗎?」
我更加握緊了她的手:「自是當然。」
接下來我們三人又聊了好一會兒話,也都不過閨中閑事,略過不提。
聊著聊著,憫瑤忽然嘆氣道:「我們三人倒是能隔三差五地小聚閑談,而韻煙姐姐獨自一人去了樂宮局,也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韻煙……」我面上露出憂色,「上次我們和皇後娘娘聽曲在御花園隨匆匆見了一面,只可惜未能說上話……」
「以她的琴技,應該是不錯的。」齊紫泱笑著勸慰道,「畢竟樂宮局不同於後宮,沒有那麼多爾虞我詐,永無止境的紛爭。」
然而就在紫泱說完這句話后,我們三人都失語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的利益相衝突,我們還會顧念姐妹情誼嗎?亦或是不顧一切地相互背叛傷害?
然而這句話我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我們三人各懷所思,相對無語良久,也就散了。
*
再次見到煜傾,是在皇後生辰的家宴上。
他還是原來的樣子,一襲淺綠色的蜀錦雲團暗紋長袍,腰間系著一條同色的金絲綉紋腰帶,頭頂是一個金制鏤空發冠,其間橫貫一根白玉簪子,風神俊朗,氣度不凡。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席間他的身邊多了一女子。他們二人站起來,一齊端起酒杯高聲祝壽:「兒臣祝父皇福澤綿長,萬壽無疆,也祝母后鳳體安康,萬福金安。」
皇上笑逐顏開,朗笑道:「見你們夫妻二人能同心同德,琴瑟和鳴,朕心甚慰。」
「要是能早日聞獲喜訊才是更好的事呢!」皇后笑著接話道,「到時侯皇上您該更加喜不自勝了吧!」
我只覺心口一顫,仿若正在鳴奏的琴弦被陡然撥斷,斷弦割破了手指,鮮紅的血液湧出,我急忙用嘴抿住,沒有人看見。只有我自己知道這道傷口正汨汨地淌著鮮血,而我只能忍著淚咽下口中的咸澀,淡然含笑。
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也轉頭看向我,剎時的目光交匯,我又望見了他眼底的哀傷和隱痛。我不忍再看,急忙將目光移了開去,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對上一雙眸子。這雙眸子是冷的,如一處幽深的寒潭,潭面結滿了冰,教人無法看見潭中之物。不過讓我害怕的不是這雙眸子的深冷,而是其冷冽種中化無形為有形的銳利寒鋒,就這樣直直地毫無遮擋地向我襲來,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而這雙眸子的主人正是坐在煜傾身邊的那個女子,當朝右丞相的長女李沁梅,也是而今的懷南王正妃。
是他的王妃。『
我心緒紛亂難言,只得將目光轉向殿前的歌舞。恰好是一場舞蹈的結束,眾舞伎領賞后紛紛退了下去,正怔然間,只見一列女樂來到了大殿中央,我仔細一看,竟見韻煙著一身湖水綠薄紗綉絲裙,攜琴立於眾女樂的最前方,其後才是其它著粉色紗裙的奏各種樂器的眾女樂。一行人叩拜行禮后,樂音緩然而起,奏的是喜慶歡快的曲子,樂音悠揚,鼔聲震天,激得人心情彷彿也跟著歡愉了起來。
想不到韻煙才入樂宮局不過一個月,便以精湛的技藝做了主奏的琴師。我本該為韻煙感到高興才對的,可內心那抹纏繞不去的憂慮,讓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正在我恍惚出神中,聲樂已漸漸停了,眾女樂再次叩拜向皇后賀壽。皇上皇后大喜,賞主奏的樂師御酒,韻煙上前接過李公公遞來的金樽,抬袖飲閉,謝恩后即將與眾女樂退出大殿。正在韻煙退身的瞬間,忽見她腳底一滑,連聲「哎呦」都還沒來得及叫出來,便後仰著摔倒在了地上。
韻煙忙爬起身來,連連磕頭:「奴婢失儀,請皇上降罪。」
原本喧鬧的大殿中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將目光投向了韻煙這邊。說得更確切的是,他們望著的不是韻煙的人,而是掉落在她身旁的一紙摺疊起來的信箋,還有一方粉紫色綉著鴛鴦戲水的袙子和一枚蓮魚衿纓。
「那是什麼?」皇后見皇上只是皺著眉頭不發話,便向一旁的李公公使了個眼神,李公公即刻會意,走過去將那信箋、帕子和衿纓拾來交予皇后,皇后展開那信箋匆匆看了一便,厲聲喊道,「大膽!」
皇上聞得皇后此言,也接過那信箋,只看了一眼,就將其揉成一團擲之於地。
望著皇上與皇后的臉色,我的心瞬間徹底沉入谷底,暗暗與紫泱和憫瑤交換了個眼色,她們亦神色有變,再將目光移向韻煙,只見她也一臉驚訝尚未回神。信箋上寫的字句是什麼我不知道,但就從皇上與皇后的神情,還有那帕子和衿纓,我便知大事不妙。
此時其他女樂都被遣了下去,偌大的殿宇中央只有韻煙一人跪在地上。整個大殿中很靜,靜得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皇上坐於御座上久久不語,捏著酒杯指節發白,最後一揮衣袖離座而去,只留下一句:「這便是朕的後宮。」
眾人眼看著皇上走出了大殿,紛紛倒吸一口冷氣,將目光轉向皇后。
皇后沉著臉問韻煙道:「降罪?是該降罪!但你可知何罪?」
這時的韻煙似乎已經從驚訝中回過了神來,直面皇后,不卑不亢道:「奴婢御前失儀,有擾皇上與各位娘娘雅興。」
「是么?」皇后加重了口氣,緊緊逼問「還有呢?」
韻煙似是猜出幾分原由,卻還算鎮靜道:「除此之外,奴婢何罪之有?」
皇后嚴厲喝道:「你不但與他人暗通款曲,還私相授受,多次行苟合之事,你敢說你無罪?」想來本是自己的生辰宴,而今卻發生如此不愉快的事,再加之皇上的拂袖怒去,是誰都難免怒不可遏的吧。
「奴婢從未與人私交,更何來苟且之事?」
「如今證據確鑿,你還想狡辯?」皇后命侍婢將信箋,還有衿纓和帕子擲回韻煙面前,道,「這些東西都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你又當做何解釋?」
韻煙拾起那張信箋看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忙磕頭道:「這些東西奴婢真的完全無從所知。奴婢萬萬不敢做如此苟且之事,還望娘娘明鑒。」
「明鑒?還是肆意放縱?」皇后怒眉一揚,狠聲道,「你還不認罪是吧?看來本宮今日是得用刑了。來人,上夾棍來!我且先廢了你雙手,看你日後如何奏琴!」
看到此情此景,我哪還按捺得住,疾步離座跪在了韻煙身旁,磕頭道:「皇後娘娘,臣妾願以性命擔保,柳樂工絕不是如此漠視宮規之人,懇請娘娘明察。」
茗皇貴妃則像個旁觀者,閑閑地呷了一口茶,又打了個哈欠道:「喲,看來這位樂工來頭還不小啊,竟能讓貴妃娘娘在這行此大禮替你求情?如此大的面子,若是本宮,還真覺擔待不起啊!」
皇后打量了我一陣:「宮規深嚴,若是本宮今日放了柳樂工,自個兒留個縱容之罪不說,他日說不定還有更多的人頻頻效仿此舉,那麼宮規何在,皇家的威嚴何在?」又停頓了好久,才又道,「貴妃妹妹,你得記住,姐妹情誼是一面,這例律法度又是另一面,雖說這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但這畢竟是法在先,情在後不是?」
我仍欲爭辯:「娘娘……」
還未待我說完話,已見皇后一揮手,對在旁的宮女說道:「還都愣在這幹什麼,將夾棍取來,用刑!」
我著急無法,出口便道:「常言道,捉賊拿臟,要斷案也得講證據不是?若是嚴刑逼供出來的,怕未必是真相吧?」
皇后看著我,皺眉道:「可如今證物在此,貴妃妹妹認為還有何值得辯解??」
我撿起身前那張信箋匆匆望了一眼,只見其最後以簡短的地寫道:今夜子時御花園萬芳亭,陳郎。
我的心漏在跳一拍之餘卻又添了些許安穩,抬眼去望韻煙,但見她神情坦然,眼底清明無波無瀾,於是心念微動,向皇后提議道:「皇後娘娘,捉賊拿臟,捉姦也該成雙不是?若要知柳樂工是否真與人苟合私通,只需按照信箋所言一試不就可以知曉?」
皇后沉默一陣,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且先按照貴妃的說法辦罷!」再怒盯了韻煙一眼,鳳目含威,「有罪無罪,罪大罪小,一試方知。到時柳樂工可再無辯解的理由了!」
「不用試了!」忽聞身後一聲清朗的響音,我不可置信地回頭,只見他三步並作兩步離座而來,於我身側跪下,磕頭道:「母后不用試了,兒臣便是母后將尋之人!」
「傾兒……你……」皇后亦是震驚萬分,直愣愣地望著煜傾,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