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韶音脈脈,哪諳寂寞人(皇上)【三更】求首訂~
許是秋寒霜重,一時不注意著了涼,打自從月出苑回來,我便漸感身體不適,清吟和尚香忙請了太醫來看診,只道是寒疾,僅需服幾帖葯,休息兩日便罷。奈何想必我是心情憂鬱躁結,抑鬱難抒,輾轉反覆了七八日方有些許好轉。這天終於有了點精神下得床來,清吟和尚香便勸我還是多外出走動走動,同時也好散散心,我想來無事,便也就應了。
清吟為我多添了一件藕粉色織錦皮毛披風,在我耳邊小心地問我:「今兒小姐是想去哪裡?」
「還是月出苑吧!不要那些宮人們跟著,就我們倆。」我想也未想便脫口而出,甚至快到直接繞過了思考的路徑,就連我自己都為此暗暗一驚。
「嗯,那咱就去月出苑。」清吟未多說話,只扶我站起身來,又吩咐尚香留下處理諸多繁雜事宜。
方踏出玉晚宮的大門,我猛地頓住了步子:「我們不去月出苑了。」咬咬牙心一橫,「走,我們去御花園。」我的心砰砰地跳得不止,我扶住玉晚宮大門的門框,一字一句地對清吟道。
緩步踏上御花園的小徑,撲面而來皆是陌生而冰冷的霜風,然而霜風所及之處,具是草木搖曳,窈窕生姿。不得不讚歎,這御花園真可謂獨具韻味而幽雅之至,其間亭台樓閣、山石草木與假石流水交相錯落,無處不是華麗精美,奇巧絕妙。若說月出苑是憑藉自然風光取勝,那麼這御花園則是以人文景觀奪魁,每一處,每一景的設計,無不顯露出其深厚而古雅的文化氣蘊。
清吟扶著我一路慢慢走著,一邊賞花一邊看景,轉過一個迴廊,忽聞前方的亭子間有嬉鬧聲傳來。我遠遠地便看見了皇後娘娘的貼身侍婢錦簇站在亭外,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卻聽亭內的另一個發間高綰著靈蛇髻,並插六枚鎏金穿花戲珠步搖的宮嬪故作驚嘆喊道:「能在此遇見貴妃妹妹還真是件稀罕事呢!」
既然淇貴嬪已經放出了話來,我就不好再迴避,只得上前向皇後娘娘行禮道:「臣妾玉晚宮夏氏參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都是自家姐妹,妹妹何須行如此大禮?」皇後娘娘榮光滿面,笑逐顏開,「既然來了,何不來亭中一起坐坐?」
聽到皇后的邀請,我只笑而不語,走到皇後娘娘指著的坐位坐下。
「就是就是,這禮行起來可多生分吶,我予你的那份禮就省了吧!」淇貴嬪恣意地搖著手中的絹布繪春桃灼華竹柄團扇,跟著笑道,「你喚我一句姐姐,我回你一聲妹妹,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計較這禮數?」
然而現已晉封為秦嬪的齊紫泱,已為瑤微儀的蘇憫瑤,還有另外五六位品級低於我的宮嬪還是起身向我行禮道了安,我亦皆以微笑相回。
看她們方才笑得熱鬧,我便問道:「不知諸位姐妹們在此做什,好生熱鬧?」
皇后問我道:「妹妹可有品過三炷香?」
「三炷香?」我先是搖搖頭,又故作感興趣道:「那是什麼?」
「是一種從東瀛傳來的宮廷遊戲。」淇貴嬪立馬接了話邀請我道,「妹妹要不要一起玩兒?」
「從東瀛傳來的?」我笑道問,「還真第一次聽說,這可怎麼個玩法?」
「看來還得有人給貴妃妹妹解釋解釋。」皇后道,「秦嬪,就你來說吧!」
齊紫泱來到我身側,小聲地說:「三炷香,首先第一步是品香。出迷者會在這三杯香爐放入相同或相異的香料,猜謎者則需依次品完這三炷香便是。其次第二步是辨香。猜謎者品完這三炷香后,需分析當中的相異或相同。」
「那這第三步則該是猜香了?」我試探地問道。
「沒錯。」紫泱這時取來紙筆,「這最後一步便是猜香。如果你認為三種香的香氣都不同,答案就用三條直線分開表示,這樣就稱為尾花露。」說著,便見她在紙上畫了三條平行的豎線成「川「字型,「如果你覺得三種香都是一樣的,就在三條線上面,再用橫線相連,這樣就稱為綠樹林。」言罷,又見她繼續在紙上畫了個倒立的「山」。
我又笑問:「如果兩種香一樣而另一種不同,該如何表示?」
「那便是故峯雪。」之間紫泱又在紙上畫了個倒立的「山」,只不過中間的一豎未與那一橫相連,「這看起來就像是高山之上的積雪形態。最後大家一起猜,看誰猜得又快又准。」
我輕輕地「唔」了一聲:「想來這東瀛的遊戲還挺富意趣的。」
「好了,既然貴妃妹妹都清楚了,咱們便快點開始下一輪吧!」淇貴嬪催促道,「端昭儀,該你出題了。」
待端昭儀於香爐中添上香,眾人便依次端起細細品嗅,待品過一輪后,再各自在紙上畫下答案,最後一起給出答案,再由出迷者公布結果。
我端起第一柱香時,便覺有一股極濃郁的蘇合香的氣味撲鼻而來。接著便我端起第二柱,依然是蘇合香的氣味,只是沒第一柱濃烈。然而當我再端起第三柱,雖然還是蘇合香的香氣,但其中卻隱隱摻了些許若有似無的辛辣之氣。我思索一陣,暗自用筆在紙箋上畫下了「故峯雪」。
待到一起給出答案之時,聽得庄嬪「哎呀」一聲:「怎麼你們都不是『尾花露』?」
齊紫泱看見自己的答案與眾多數一樣,笑回道:「怎麼可能是『尾花露』?應該是『綠樹林』才對吧!」
蘇憫瑤也問端昭儀:「對啊,應該是『綠樹林』吧?」
聽著眾人一言一語的猜測,我猶疑著小聲問:「是不是……『故峯雪』?」
「還是貴妃娘娘答得准!」端昭儀旋即莞爾一笑,解釋道,「第一柱與第二柱香都是蘇合香,只是放入的量有所差異而已,因此算作同一種香。至於第三柱香,用的本也是蘇合香,但是摻入了少許花椒,因此若仔細聞會發覺其中夾雜著少許辛辣味,由此算作另一種香。故答案應該是『故峯雪』。」
「想不到貴妃妹妹你初到乍來便奪了頭籌吶!」淇貴嬪驚嘆道。「看來日後可不能小瞧了妹妹啊!」
皇后也讚歎道:「果然還是貴妃妹妹聰慧過人。」
我心知自己此時已是鋒芒大露,忙謙虛道:「哪裡的事?都是臣妾不懂,瞎猜的,僥倖撞了個正著罷了!」
皇后笑道:「是妹妹你太謙虛了。」
此番過後大家又玩了數輪,我也就跟著故意有些猜中有些猜不中,鬧鬧笑笑間也都糊弄過去了。待到巳時將過,大伙兒也都有點興意闌珊。
忽聽得淇貴嬪道:「這些天老玩著這一個遊戲也怪膩味的,這菜就是再好,天天吃也是磣人不是?。」
皇后聽罷問:「哦?那淇妹妹可有什麼好點子?」
「據說樂工局近日新招了一批樂工,正排著新曲呢!」淇貴嬪用鎏金嵌珍珠護甲撥著另一隻手上的赤金鑲玉芙蓉寶戒,隨口提議道,「不如今日便召了來聽聽她們曲排得怎樣?」
「這倒是個好主意!」皇后這時有轉頭問我,「依貴妃妹妹看如何?」
我只低頭恭謙答道:「臣妾全聽娘娘的。」
皇后似是滿意地笑了,喚了守在亭外的錦簇來道:「去樂工局,就說本宮與眾姐妹們閑來無事,想召幾名樂工奏兩首小曲兒聽聽。」
不一會兒,錦簇便回來了,身後跟著五六名樂工,我抬眼一望就對上了韻煙的雙眸,依舊就是那般淡泊平靜,猶如山居密林中的裊繞雲煙。我悄然對她微微一笑,她亦以淡笑相回。
悅耳的樂曲於御花園中響起,流暢飄逸,不由使人流連其中而忘其所身。在奏了幾首愉悅歡快的曲子過後,只聽韻煙一顫琴弦,另外幾名吹簫的樂工也跟著陡然轉調,幽沉的琴音和緩遠的蕭聲合在一起,恍如一輪朗照的秋月,清幽明凈間又透著些凄婉。
樂曲奏到一半,韻煙輕啟朱唇,唱的竟是李白的《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待韻煙唱完了最後一個字,樂曲也接近了尾聲,餘音裊繞中,我聽到了極輕的「啪」的一聲,在砸顫了琴弦后,落在琴面上。我隨著這聲音望去,只見韻煙雙眼紅彤彤的,有無數的淚欲傾出眼眶,只是被她極力剋制住了。隱約感到有什麼東西自下巴滴落下來,我用手觸摸雙頰,這才發現我又何嘗不是淚流滿面?
這一曲終罷,在座的一眾妃嬪都沉默了,低著頭各懷所思。
「貴妃妹妹這是怎麼了?」皇后坐得離我最近,轉頭關切問道。
我忙拿衣袖拭去眼眶和面上的淚水,不想卻弄花了妝:「沒什麼,只是這樂曲奏得太過深切感人,令臣妾不禁憶起諸多往事……」
方出言便覺不妥,正要辯解時,皇后卻淡笑道:「往事恍惚,如煙如夢,憶,在心頭,不憶,亦走不出心外。留得值得還念的往事是好,但人更多的是應該往前看,不是嗎?」
我微微怔然,然而還是覺得心口有塊巨石抵著,強忍了淚淡笑道:「娘娘說得極是,臣妾受教了。」想來也無心再在這兒與眾妃嬪聽曲了,略頓了頓,又道,「娘娘,臣妾近來身子頻頻不爽,今日出來得久了,自感很是疲乏,請娘娘准許臣妾先行告退了。」
「你且去罷!」皇後娘娘的嘴角忽然簇起一縷意味深長,「貴妃妹妹可是要隨時準備侍奉聖駕的,身子總如此孱弱可怎麼是好?今年南疆進貢了不少千年靈芝,那可都是上上品,晚一陣兒我就叫錦簇給你些送去。」
聽得皇后此言,我心頭驚懼萬千,然面色卻不露道:「謝娘娘,娘娘此番厚愛,臣妾受不起。」
「出來差不多一上午,嬪妾也覺累了。」憫瑤亦在這時請退道,「嬪妾的槐花貝母湯估計已經熬好了,現在回去喝正是時候呢。」
「嗯。」皇后首肯道,「為我大昭繁衍子嗣,辛苦你了。阿膠滋陰潤燥,又有補血之效,孕期服用剛剛好,我宮裡恰好有一盒上好的阿膠,改明兒也差人給你送去些。」
韻煙方叩了謝,又有兩三名嬪妃提出了離開,皇后扶著頭頂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緩緩站起身:「既然這樣,今兒大夥都散了吧!」說罷便遣走了樂工局的數人。
聽得皇后如此說,大夥也就紛紛告了退。
早聽說過這御花園規模極大,卻不想布局是這般精巧幽深,一座座亭台樓閣與蜿蜒曲折迴廊相連,高低錯落,仿若迷宮,我與清吟走了約一個時辰,也未找著回去的路。我本身寒疾還未完全康復,這一路走下來更覺胸悶頭昏,體乏無力。
清吟見我臉色蒼白擔憂地問:「要不小姐休息一陣再走吧?」
我輕輕點頭,見前方迴廊的拐角處恰好通向一座園子,園內有一池塘,池邊的柳樹環繞中是一座亭子,於是指了指對清吟道:「就去那裡吧!」
清吟攙扶著我於亭中坐下,我環顧四周,入眼的儘是佳木成陰,團花似錦。然而到底是入了秋,不少樹木上的葉子已經有了枯敗的勢頭,金黃色的葉片掛在樹梢上,一陣風吹過便是一陣金雨紛紛。路旁的花更是開過了極盡荼蘼的頹敗,一朵朵耷拉著腦袋,再無力撐起它們的嬌艷與妖嬈。
我忽聽見身後「撲通」的一聲,轉頭見是一條錦鯉,正圍著亭邊張嘴吐著泡泡。曾幾何時,我還與二哥還在夏府碧池邊的環翠亭里一起投魚食,引得滿池的錦鯉爭相躍出水面爭食。我低下頭,望著那條孤零零的錦鯉,只覺鼻頭酸酸的,視線也有些模糊了。
「你說,魚會哭么?」我喃喃地問清吟。
「魚是沒有眼淚的動物。」清吟沉默了許久,方又道:「即使它們會哭,也沒有人能看見。」
「那麼當她們悲傷了怎麼辦?」
「聽說魚的記憶是短暫的,這一瞬的悲傷,也許下一瞬就忘了呢?」
聽得清吟的回復,我淡然地笑了,不再言語,只抬頭往更遠的地方望去。當我的視線觸及池塘中央的時候,我忽地怔住了。
微波漣漪間,一道淡紫色的清影正隨著水波緩緩地浮動。月出苑的蓮花都已經凋盡了,卻未料到想到御花園的睡蓮竟開得正好,層層疊疊的花瓣全展開了,露出了中間嫩黃的蓮蓬,荷香淡淡,清雅宜人,仿若仙女臨世。
我心念微動,起唇吟道:
「陸上百花皆盡凋,芙蕖潭畔竟無頹?
常言碧影依紅粉,誰遣荷風對柳垂?
豈堪婷盈淤里佇,恁得身染池泥回?
世人皆道蓮無垢,可解蓮心苦為誰?「
「月兒?」
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聲,我轉回頭來,一道明黃之色耀得我眼前恍惚,我慌忙跪下叩首道:「拜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上半眯著眼上下打量著我,我將頭低得很低,生怕與他的目光相對。
「你是……庄美人?」皇上猶疑地問著,轉而又搖搖頭改口,「不,不!是安嬪么?」
我磕了個頭恭謹道:「臣妾乃玉晚宮夏氏。」
「唔……原來是夏貴妃啊!平身吧。」
我仍未從驚慌中走出來,戰戰兢兢道:「謝皇上。」
誰料聞得叮咚一聲,低頭方知是我腰間掛著的玉佩掉落了下來。我大感窘迫,當著皇上的面撿又不是,不撿又不是,正在我兩難之際,皇上已走上前將玉佩拾了起來。他將玉佩放在手中細細端詳著,就在他看清了玉佩的模樣時,眼底的神色頓時波瀾洶湧,瞬息萬變。
過了好一陣,只見他容色蒼白地笑著,問道:「這枚玉佩,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我實話答到:「乃入宮前家母所贈。」
「你……她……難道是她……」皇上激動得手都在顫抖,語無倫次地呢喃道,「那麼說來你竟是……不!不要這樣!月兒……我……」
我見著皇上失態至此也亂了方寸,只得輕輕喚道:「皇上……」
皇上猛地回過神來,乾咳了兩聲,停頓了良久,問道,「方才那首詩可是貴妃所作?」
「只是臣妾一時心念所動,小家劣作,登不上大雅之堂……」我在腦海中轉過了千百個念頭,換上了妍顏,莞爾淡笑,「臣妾不才,有辱聖聽,請皇上降罪?
「詩為心聲,有心才有詩,不也正如你所說,心念所動?」皇上於亭中的椅子坐下,又道,「方才隔得遠,好些詞句未曾聽清,貴妃可否再念一遍予朕聽?」
我依言又吟了一遍,剛吟完最後一個字,皇上即刻拍手朗笑道:「妙哉,妙哉!」
我低頭巧笑:「臣妾才疏學淺,讓皇上見笑了吧?」
「不,不!你這一首《問蓮》問得有趣,也發人深省。」皇上道,「人們讚賞蓮花多半只因其『出淤泥而不染』而將其供作聖物,更有人只將其看作是一種景物,甚或點綴,因而註定與淤泥、垂柳相伴了。你的問蓮,確實問出了新意,問到了點子上,讓人深省。『豈堪婷盈淤里佇,恁得身染池泥回?』面對世俗偏見說得理直氣壯,也為最後的發問作鋪墊。最後一句『世人皆道蓮無垢,可解蓮心苦為誰?』確實大多數世人看的都是蓮花表面的風姿與潔凈,卻很少有人關注到蓮的內在。所以你的這一問問得大義凜然!有力!痛快!足以讓天下眾多的文人墨客瞠目結舌!」
我完全未想到,我隨口吟誦的詩句會得到皇上如此高的讚賞,一時無言,只低頭道:「皇上您謬讚了。」
「不,你是個有才情的女子,朕不會看錯。」皇上和顏悅色,笑道,「可願讓朕也出一首詩,且看你能不能解出其中的深意?」
我巧笑嫣然:「臣妾願以一試。」
皇上遠遠望著池心的那朵睡蓮,緩聲吟道:
「曉約浦影繪紅妝,半淡花顏素雪裳。
細蕊依依溢芳遠,柔瓣脈脈染衣香。
翩然仙子凌波舞,窈窕西施皎月裝。
不逐百芳妖媚色,獨濯清漪水中央。」
我沉吟一陣,豁然開朗:「皇上次詩所言的,可是蓮的四賞?」
皇上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貴妃不妨說來聽聽。」
「古人云,『茗賞者上也,談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而今人賞蓮,已少有茗賞和酒賞,多以靜觀為樂,故有『靜觀萬物皆自得』之趣。」我停一停,繼續道,「賞蓮,亦如同欣賞詩琴書畫,也要講究色、香、姿、韻之準則,否則就如走馬觀花,茫然所失。」
望著皇上的的嘴角露出了一縷笑意,我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答案:「賞蓮的第一賞便是蓮之色。。蓮的顏色有深淺之分,濃淡之別,有人喜好色彩強烈,也有人愛淡雅素靜。第二賞為蓮之香。人常說『好花不香,香花不好』,說明色香難以兩全。而蓮則不然,可以說是色香兼備。品蓮香也要講究濃、淡、遠、久之別,認為蓮香以清淡、遠久見長。至於第三賞,便是賞蓮之姿。花的姿態美有柔剛之分,而蓮花的姿態以柔取勝,也正如皇上詩中的『翩然仙子凌波舞,窈窕西施皎月裝』,把蓮花比作仙子和西施暗喻其柔美。最後一賞則為蓮之韻。有道是『不諳蓮韻,難入高雅境界』。韻指的是蓮的風度、品德和性情,周敦頤的《愛蓮說》賦『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正是蓮之韻!」
皇上驚得猛地站了起來:「朕曾與宮中數人賞蓮,每當朕吟這首詩時,她們不是一味誇讚朕說朕才華橫溢出眾,就是將自己與蓮花相比嬌嗔地求朕的寵幸,唯有你,真正看出了這首詩的深意。」
我低頭道謙虛:「臣妾也只是瞎猜的,若是有辱聖聽,還請皇上降罪。」
「不!朕就說,你是個有才情的女子。」說到這,他突然哽住了,許久,他長嘆了口氣,問我:「朕召你入宮,又冊封你為妃,你怨朕嗎?」
「臣妾……」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問我這個問題,一時語塞。
「罷了!月兒……」皇上搖了搖頭,低頭望了一眼還握在手中的玉佩,遞到我面前,「這玉佩,還是由你好生保管著吧!」
我伸手接過玉佩,嘴上只道了聲「是」。
正怔愣間,皇上身旁的李公公上前俯身道:「眾大臣還在勤政殿等著皇上您呢,皇上您看要不……」
「嗯,朕知道。」皇上這時已經從迷恍中走了出來,恢復了原本的威儀,語氣里卻仍含著唏噓道,「看來朕要先行一步了,也不知下次再與爾暢談會是何日了。」說罷便與李公公揚長而去。
我福身道了聲「恭送皇上」,內心卻不由生出諸多疑惑來。娘給我的這塊玉佩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或者是有什麼特別的喻意呢?從我娘交給我時,告訴我這塊玉佩或許能保我一命,到劉煜澤看到這枚玉佩后的神情大動,而今皇上看到過後,也是心緒涌動以致頻頻失態,這些中間是否存在著某些關聯呢?還有皇上口中不止一次念著的「月兒」是誰?太多太多的疑團積聚在我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坐在亭中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個頭緒來,眼見得正午的太陽已高懸與頭頂,煌煌的光影閃耀著,讓人望之一陣眩暈,眾是一聲長嘆,與清吟回了玉晚宮。
*
今年八月二十五的月,比中秋的時候還要圓。
我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望著那遙遠無際的夜空。月明星稀,繁星盡數隱了去,唯留一輪孤月,泛著涔涔的冷光,那光彷彿是有觸感的實體似的,涼意上身,令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清吟走過來,為我披了件玉煙鸞綉織絨披肩,出言勸道:「小姐還是別坐這兒了,正當著風口,怪涼的。」
我全只當未聞,良久才喃喃道:「你聽到了什麼聲音了嗎?」
「小姐……」清吟聲音里透盡了無奈和心疼。
遙遙暮宇深,隱隱約約中,嗩吶和禮炮的聲音自遠方傳來,雖然傳到玉晚宮這裡已幾乎弱不可聞,但它們卻在進入我的雙耳後被無限放大,震得心口也微微地生疼。
今日,便是他的大婚之日吧!不知此刻的懷南王府會是怎樣的情景?應該是團花似錦,紅綢環繞,彩燈高掛,一片歡顏笑語罷。然後他一身紅裝,等候著花轎到來,再與那個花轎中的女子拜堂成親,而後挑起喜帕,二人執手訴情深……
想到這兒,我眼眶一熱,淚水便這樣流了下來。抬眼而望,只見屋檐下的一盞紅燈籠還在夜風中搖擺。那燈籠原是中秋掛上去的,一時還未來得及取下來,然而其中的巨燭早已燃盡,在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灰灰冷冷的影子,更顯蕭索。
不知是過了多久,遠方的喧鬧聲徹底地退去了,夜突然變得很靜,而越靜也就越顯冷清。
這時尚香走過來勸道:「已經過了中夜了,小姐還是安寢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聲,坐到狀台前,看著尚香將我髮髻上金玉珠釵一隻只取下來,然後卸了妝,最後又替我褪下了緋羅蹙金刺五鳳長袍。我望著鏡中的自己,沒有了胭脂鉛黛的遮掩,我的面容格外的蒼白毫無生機,雙眼更是萎靡無神,盡顯頹敗。
在床上翻翻覆覆躺了許久,卻心煩意亂,一點睡意也無。我下得床來,摸著黑亂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一張桌案前,我胡亂伸手一摸,忽地怔住了。竟是一把琴,而我的手恰好覆在了那七根琴弦上。
遙記當時,我與他相遇,我在落月亭中撫琴,他含笑而來,姿容俊逸,丰神朗朗。我彈唱的是李煜的《清平樂》,他卻說先人的詞太過凄婉哀傷,與景物並不相合。
那麼而今呢?
我點上燈燭坐於案前,一手撥動琴弦,再一掃,一柔,琴音流淌,多少悲戚惆悵。再一次彈奏這一曲《清平樂》,我的淚又流了下來,一滴,兩滴,三四五滴,砸在琴面上。我伸出手掌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我俯下身,讓臉頰貼住那冷冷的七弦,喃喃吟道:
「月落蕭蕭寂,憑格望滿窗。
一弦漣舊曲,雙淚染紅妝。
心似浮萍逝,空幽近斷腸。
茫然思故物,夜寐冷如霜。」
正待我失神之際,卻聽外間極大的「碰」的一聲響過,即刻傳來了李公公的聲音:「皇上,皇上您慢著點啊,小心啊……」
緊接著便聽見正在大殿守夜的宮女們紛紛跪下道:「皇上吉祥。」
我急忙趕到大殿前,只見皇上只穿著寢服,衣著和頭髮都極其凌亂,且一身的酒氣,步態不穩一步三晃,手上還抓著壇酒,走一步喝一口。插在門上的門栓已被撞斷,門身在夜風下搖來搖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遇上這樣的場面,我一下子也慌了手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時皇上看見了我,突然向我走來:「月兒,終是你啊,月兒……」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伸手扶住即將摔倒的皇上,輕聲道:「皇上您醉了。」
「不!朕沒醉,沒醉!」皇上忽然將手中的酒罈一砸,轉身便將我抱了起來,往殿閣深處走去。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猛地掙扎了起來,然而我的力量對於皇上而言自是如若縛雞。又有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滑落下來,我究竟在執著些什麼呢?得蒙聖恩,在這暗濤洶湧的後宮立足,保我夏氏滿門榮耀永駐,眼前這一切不正是我所求的嗎?我不再掙扎,乖順地伏在了皇上的懷裡,任他抱著我向床榻而去。
「月兒,我知道是你,月兒……」皇上呢喃地念著,小心地將我放到床榻上,傾身便吻了下來,「月兒,我好想你……可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呢?」
皇上吻著我,由唇畔到頸間,每一個吻都極其輕柔,似是怕一不小心便傷了我。我木木地躺著,就如一具被剪斷了線的木偶任由人擺布,然而我的內心卻百感交集。過了今晚,我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不是嗎?可是為什麼我卻那麼想哭?
就在我迷茫之際,皇上的吻不知何時已轉移到了鎖骨,我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已在一條條扯開我寢衣的衣帶。我驚慌失措,我的淚忽地涌了出來,帶了哭腔扭頭小聲道:「不……」
似是觸摸到了我的淚,又似乎是聽見了我的聲音,皇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酒也似乎醒了大半,怔怔地望著我。許久許久過後,他放開我坐在我床榻邊,兩行清淚自他雙目流了下來:「月兒,我對不起你……」
我匆忙跪在地上:「皇上,臣妾有罪……」
「不,不!」皇上搖搖頭,竟親自扶我起來,「這不是你的錯,是朕。」
皇上拿起我枕邊放著的那枚玉佩,緊緊地握在掌心裡,低頭望著沉思了很久,「就算朕能做個賢明的君主,卻做不了一個好夫君。月兒,朕終是負了她。」
很明顯,這枚玉佩不僅對皇上來說有特別的意義,而且其後甚至可能藏有更大的秘密。
我試探地問:「這枚玉佩,可有什麼特別之處么?」
皇上卻蒼然一笑,並不答我。須臾,他只道:「陪朕坐坐吧!」
夜風呼嘯,吹開了半合的窗,也吹滅了桌案上的燈燭。我們就這樣默然地等著寂夜一點點地消盡,然後朝霞一縷縷照進窗子來,越來越亮,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