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休說生生,心比秋蓮苦(婉蓮vs煜傾)【二更】求首訂
弘宣二十二年的八月,是個分外忙碌的月份。首先便是中秋佳節的宮宴和二皇子劉煜傾的婚宴大典之事。據說原本皇后是向皇上提議兩宴同慶的,但皇上思慮著此番做法古來未有先例,且有諸多繁雜之事難以縷清,便另擇了吉日,將二皇子的婚期推遲至中秋宴后的第十日。此外緊接著而來的又有皇后的生辰宴和暮雪公主的笄禮,此番種種,宮裡上下早早就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八月十五,月夕佳節,正是桂子飄香,碩果秋實的好時節。聽聞西北邊境又傳來了捷報,皇上大喜,在奉天殿行大宴儀,賜百官宴,與眾群臣同享珍饈美膳,共飲醇醪佳釀。朝前尚且如此,後宮更是熱鬧非凡。皇後娘娘這次不僅在宮中設下了華筵,邀眾嬪妃及宮人宴飲賞月,還增添了舞火龍、猜燈謎、放天燈等活動,眾人齊歡,好不熱鬧。
放眼於如此熱鬧的場景,我自覺內心壓抑情緒陰沉,難以融入眾歡,由此更是低落萎靡而無心歡宴,於是便以飲酒過多身體不適為由,提早退了宴席。
我屏退了眾宮人,還有清吟和尚香,一個人隻身來到一處偏僻的園子漫步散心。一輪圓月高高地掛在天邊,銀白色的月光篩過頭頂的濃枝密葉,零零星星地灑下來,如隆冬時節寒宮檐前紛落的白雪,晶瑩無暇,卻又透著寂寞與孤冷。
怔然回首而望,宴會的主殿里依然人聲鼎沸,燈火輝煌。懸挂於四面的八寶琉璃宮燈,其中點著碗口粗的巨燭,火光燦亮,將半邊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晝。夜風甚大,驚起一陣樹影搖曳,那一園桂子林的香味瞬間彌散開來,撲鼻皆是一股子清香。再抬眸,往更遙遠的地方望去,一座座宮殿威嚴高聳,巍然而肅穆,猶如一塊塊冷峻的牌坊,無情地壓住人心所有的悲歡喜怒。
今天,真是中秋佳節呵!人人都在歡慶賞月,都在祈盼團圓,可是我呢?我究竟有何事值得歡慶,又有何願可以祈盼?
如今我一個人身處深宮,家人們遠隔宮牆之外而不得見;我獨佔貴妃高位,凌駕於眾妃之上而至六宮矚目,然而每一次在眾人面前強顏歡笑,每一次的明爭暗鬥步步為營,都讓我身心俱疲;還有煜傾,他很快就要成婚了吧,可是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永遠不可能是我,如果能夠選擇,我寧願去做一名無名無份的宮女,至少還能盼得些許與他相依的希望。
我就這麼走著,想著,嘆著,忽遇一清池,池中水靜無波,倒映著天邊一輪孤月,月色銀白如雪,澄凈而空明。孤人,孤月,孤影。那輪圓月的月色本就是清寒如霜,合著我此時此刻的心境,更顯得孤寂凄冷。又是一陣風襲來,吹動四面亂影紛重,一棵棵桂樹迎立風中,如舞婆娑。我心緒一動,緩緩吟道:
「孤月空明冷,婆娑桂影殘。
銀盤飛雪驟,玉鏡覆霜寒。
彩絹姮娥舞,瑤琴魁佼彈。
回首華殿曲,誰懂此心難?」
就在我吟完最後一個字時,我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那個讓我眷戀,又讓我害怕的聲音。是他在輕輕喚我:「婉蓮……」
我剎那像丟了魂一樣,失神便脫口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除了這裡,你又會去哪兒呢?」他幽幽道,「正如此刻我也會來到這裡一樣。」
淚意剎那間湧上我的眼眶,我透過迷濛的雙眼環顧四周。佳木繁秀,名花吐芳,旁側一小亭,提名「落月」,伴一池碧水澄澈空明。拂柳池畔柳蔭環繞,枝繁葉茂,萬條柳枝匝地猶如絲絛縷縷。再往池中心望去,隱隱可見荷葉叢叢,花影零稀。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色,這裡就是月出苑啊!我與他相遇,相識,相知到最後甚至暗許姻緣的地方。
他走上前來,直至與我齊肩,與我一同望著天上與水中的一對月影:「時間變了,世事變了,但我們其實都沒變,不是嗎?」
「可惜世事不饒人,人似物卻非。」我強壓下心頭的酸楚,姿態端然,強顏淡笑,「想來這個道理王爺是早已懂得了的,也無需本宮多教誨了。」
「可是你的心沒變,這樣還不夠嗎?」煜傾看似平靜的眼底翻騰起波瀾般的狂潮,「為什麼你始終不願和我走,離開這座死城一般的深宮?」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我都決定好了,我不會和李家的小姐成親的,我們一起走,逃離這裡……」
「不可以!」我猛地甩開他的手,「王爺您今日喝多了。」
「不,我沒醉,我清醒得很。」他像是癲狂了一般,更進前一步,直接扳住我的雙肩,「我就是想聽你的心裡話,你心裡有我的,對嗎?為什麼總要與我冷言相對,為什麼始終不願意和我走,為什麼?」
「因為婉蓮與王爺不一樣!」我氤氳在眼中的淚終於在這一刻滾落了下來,「王爺您是皇族貴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您的離開也許只是失去王爺身份與未來的皇位,一個人來去了無牽挂。但婉蓮身後牽涉的是一整個家族。宮妃私逃乃重罪,婉蓮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而令我夏家滿門陷入囹圄。」皇后曾經說過的話不住地在我腦海中回蕩,我緩緩閉上眼,任淚水淌滿我的臉頰,「最後,婉蓮也希望王爺能夠實現理想,做一個千古明君。」
「我明白了。」煜傾瞭然而悲戚地點點頭,忽又發問,「可是你所想的,所顧慮的,都是別人,那麼你自己呢?你可曾為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的未來考慮過?」
「我的人生我的未來不是再明了不過了嗎?」我輕笑一聲,復微微嘆息,「做一個賢良淑德的皇妃,得蒙一時聖眷,或許還會懷上皇子或帝姬,然後聖寵常在,又或許聖眷淺薄,一人寂寞到白頭。然而無論如何,最終都不過得一追封悼號,受一時祭拜,了結此生。」
「這就是你內心的答案?」他的唇畔展露出一絲蒼白的笑容,愈發無力地追問,「難道你就那麼願意做我父皇的妃子?」
「願與不願,又有何差別?」我淡然笑道,「無論我願不願,眼下一切都已成定數,無可改變。況且做宮妃有何不好?一可沐盡天家恩澤,享盡榮華富貴,二可光耀門楣,為我夏家爭得榮耀滿門。」
他的眼底滿是灰暗頹敗:「既然你已如此說,我又還能奢求些什麼呢?」言罷,他轉而自嘲道,「還枉為我是一個王爺,既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為何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留不住,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都兌現不了?」
我只覺心底悲痛酸楚愈加強烈,不忍再聽他說下去,便作別道:「本宮不擾王爺賞月雅興,先行告辭了。」
說罷方要走,卻聽他冷然地一句:「不用走了,宮門已經下匙了。」
我錯愕:「下匙?」
他緩然道來:「從月出苑回諸宮室必須途經一宮門,那宮門通常是子時便下匙的,現在已近丑時。」
「現在我們怎麼辦?」我急問道。
他的眸光閃動:「只能像上次那樣了。」
「上次……那樣……」我一下子怔愣住了,眼前又成了一片模糊。
未及我說話,他已從池邊的草叢中拖出一隻木舟,將舟頭的繩子綁在旁側的一棵柳樹上,再將木舟推入水中。嫻熟的動作,完全是重複過無數次了的。他踏上木舟,立於舟頭轉頭向我道:「快上來吧!」我正猶豫間,他頹然嘆了口氣,沉緩著聲道:「就讓兒臣,最後一次為母妃渡船吧!」
我單足踏上木舟,木舟猛地搖晃了一下,他緊忙伸出手想要扶住我,我卻刻意避開了他的,往旁側踉蹌了一步穩住身,於木舟中間坐下。他尷尬地收回了手,黯然神傷,轉身去解下固定木舟的繩子,復緩緩滑動船槳,向池中心而去。
此時已入了秋,池中央的荷花已經開敗,放眼皆是枯梗殘葉,偶見幾朵荷花依在,也是將凋未凋,無力地耷拉著腦袋。夜風吹襲間,黑褐色的葉片依風搖擺,葉片焦枯捲縮著,說不盡的殘敗。還有無數被雨水摧折倒立的梗葉,一個個倒伏泥中的蓮蓬,一遍又一遍地向人們述說著這一池秋蓮的索然蕭條。
遙想一年多前,我也是這般與他同舟。那時候正值春末夏初,剛好是蓮花即將盛放之際,大片的碧葉叢中,無數荷葉交疊相連猶如碧波蕩漾,花影初綻藏於其間,宛如嬌羞的姑娘躲於重重荷葉的背後淺淡地微笑。我坐在船中歡快地歌唱,他在船尾淡淡地笑,四面皆是寧靜與安和的圖景,就連月光也彷彿因我們而黯淡。
而今,碧葉已凋,紅花俱謝,獨留這滿池殘影映著秋光凄涼。一朝緣錯,我飛上枝頭成了他父皇的貴妃,而他即將另娶美嬌娘,曾經的溫存美好盡已消逝,正如夏荷酡紅笑靨搖曳的歡暢,如今只余滿目黑褐殘梗蕭索的長嘆。
曾經的繁華皆已消失殆盡,只留下這一池殘荷,滿眼萍碎。
我不言,他也不語,只緩緩地滑動著船槳向前去。我望著四周的殘枝敗葉,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這一池開敗的秋蓮一般,曾經茂盛到了極處,卻終究抵不過一番秋風冷雨的侵襲,餘下這滿目的花凋葉殘。心念微動,我小聲吟道:「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
誰料他還是聽見了,竟即刻接道:「休說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我轉眸,將視線移向水中的冷月,那孤孤單單的一輪,泛著銀白色的光,猶如寒霜一般,與天空中的那輪圓月相照映,兩者看似距離得那麼近,實際上卻是那樣遙遠與虛幻。
不多時,舟已近了岸,待我們下得舟來,便走上了一條石板道。依然是熟悉的小徑熟悉的人,但心情早已是不復當初了罷。石板道兩邊儘是茂盛的叢林,一陣疾風過便是一輪亂枝錯舞,隱隱綽綽竟如鬼魅嚎嘯。我有些害怕地縮縮脖子,突然只覺掌心一暖,我知道是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心下知曉我此刻應該狠狠地將他的手甩開的,卻似一下子失盡了力氣,只任由他這樣牽握著。
小徑很長,無窮無盡具是黑暗。記得去年盛夏,這裡還滿是閃爍著熒綠光芒的螢火蟲,自林間閃耀出縷縷的微光,猶如繁星點點。而今那些美麗是再也看不見了曾經的美好都如繁華時的一瞬光景,正如螢火蟲短暫的壽命一樣,一時閃耀過後,轉瞬消亡。
在黑暗盡頭,忽見一螢石,石體巨大,通體透白如一明月。又是一輪圓月,一輪孤獨的月。最恨月圓別時人,曾記當年,也是他牽著我的手走過這條小徑,陪我看漫天飛舞的螢火蟲,陪我一起看「星月同輝」的人間奇景。而今,即使我們此刻仍牽著手,仍能感受著對方的體溫,即使我們心意皆一如當初,然而我知曉,今夜過後我就真的再不能與他一處了!
我們終需有一次徹徹底底的告別的。
我合上雙眸,任淚水肆意流淌滿臉頰,將手從煜傾掌心中緩緩抽離出來,那種仿若相連的皮肉被陡然撕裂開的痛楚,亦如我內心的悲傷無奈:「千里相送終需一別,本宮便與王爺就此別過……」
就在我最終將手抽離出來的瞬間,我猛然使出的力道讓我不由一個踉蹌,眼見就要跌倒,煜傾趕忙拉住我,卻不想晚了一步,反而順勢被我一起拉倒向一側。煜傾抱住我,與我在旁側草叢滾了好幾圈方停下來。他衣衫上好些地方都被樹枝雜草劃破了,甚至臉上都被劃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而我卻毫髮無損。
我的淚意更加蓄滿了我的眼眶,我躺在地上望著他:「煜傾,如果真是這樣,我多希望一切是夢,接到封妃的聖旨是夢,冊封大典是夢,宮婢內侍們的前呼後擁是夢,與眾宮嬪的角逐是夢,得知你的婚期是夢,是夢,都是夢,一場噩夢,只要夢醒了一切都能夠回到當初……」
毫無預料地,他的吻突然間傾覆了下來,帶著濃烈的悲傷與絕望,還有頻臨崩潰的瘋狂。他的手按著我的胳膊,快速地碾壓著我的唇畔,動作卻極是輕柔,像是害怕弄傷了我。這是夢嗎?還是我終於從噩夢中醒過來了?無數個念頭在我腦海里翻轉,就在我茫然失神之際,我忽然感覺到他的吻由唇畔轉到了頸側,再漸次向下,直到我看見他已將我上衣的帶子緩緩地扯了開來,我忙呼道:「煜傾,不可以!」
他的動作定住了,許久許久,悲傷而迷茫地望著我,眉宇間的哀痛似殘敗的枯葉。
輕輕地,我推開了他,站起身來:「王爺今天真的喝多了。」
「是本王失禮了。」他也跟著站起身來,神色哀涼,強笑道,「難怪常人道,酒後易誤事。」
我正了正衣衫,極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顯得平和:「感想王爺今日以舟相渡。時候不早本宮不宜多留,王爺亦請便。」方說罷,便像逃也似地離開了月出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