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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老病寒塘

  萬歲爺迴鑾,大架勢!滿朝文武都上午門迎駕去,打響鞭兒,放炮杖,山呼萬歲,熱鬧非常。


  錦書挎著紅漆食盒從壽膳房出來,聽見神武門上鳴鐘就站住了,一百單八下子,春巡完了嗎?搬著手指頭算計,前後也就六天功夫,這趟跑得真夠著急的!


  琢磨歸琢磨,她也不甚在意,內廷該怎麼過還怎麼過,該忙活的是那些大人們,過了幾天松泛日子,這會兒又要上發條了。不過看時候才剛過辰時,西山大營到城裡,路程雖不十分遠,人馬多,又是儀仗又是鑾衛扈從,還有好幾位小皇子要仔細,這一路中途不歇也得一天的腳程,可眼下宮門上落了鑰才不久,儀衛就到了午門上,莫非還是連夜趕路的嗎?


  進了二月,驚蟄過後一天暖似一天,風撲在臉上都是綿軟的,只是雨水更多起來。今天沒有日頭,天上陰沉沉的,隱約有零星的雨絲飄落,她抬了頭看,襯著夾道的紅牆黃瓦,陰霾厚重得要壓下來一樣,用不著說,又得有一場大雨了。


  她加緊了腳步往體和殿趕,時候不多,昨晚還是春榮獨個兒侍寢,大梅在更衣室外頭照應,別的能替,敬煙上替不了,她得快著點兒,探過了崔總管好上值去。


  體和殿在儲秀宮邊上,錦書沿著甬道走,路上遇著好幾個以前在掖庭時同院住的宮女,她們圍上來搭訕,問長問短的,又扯她的春袍子看,手指在掐金絲綢子的滾邊上來回的撫摩,羨慕的說,「到底是不一樣了,您得了高枝兒,連衣裳都比咱們貴氣。在慈寧宮裡當差橫豎長臉子,旁的宮裡的那些個姑姑算什麼呀,給您提鞋都不稱頭!」


  錦書驀然發現她們稱呼她也用上「您」了,以前在雜役房時,她們成天拿又零碎又費時的活給她做,見了面連名字都不叫,不是「喂」就是「哎」。如今不同了,話里用敬語,都來恭維你,羨慕你,可見宮裡人就是這樣勢利,只要你得了一點道行,以前不對盤的人也像蒼蠅似的圍著你亂轉。


  錦書也虛頭八腦的應承,「哪裡哪裡,都是老祖宗的抬愛。」


  她身上的那點消息她們自然也聽說了,嗟嘆之人有之,不屑之人有之,嫉妒之人有之……前面人說話,後面人兜天翻白眼,她都瞧在眼裡,那些算得了什麼?她都不往心裡去!她也想明白了,要是活在人家的框框里,那還不如不活!活著幹什麼?為自己還是為別人?何況有人誇你,就肯定有人背地裡罵你,她又不是菩薩,做不到個個都喜歡。


  隨口應付幾句就完了,她挺直了脊背,揚著臉兒,提著食盒朝體和殿里去,也不管她們怎麼議論,愛誰誰吧,孔夫子還堵不住悠悠眾口呢,自己哪兒比得過聖人去!

  體和殿的東梢間在一排花紅柳綠的掩映里,先頭天冷,園子里的花草都萎頓著,看不出有什麼得人意兒的,現在花朝節將近,抽穗冒芽都齊全了,猛然一看怪稀罕的,真是個清幽雅緻的好去處。


  耳房的門開著,她邁腿進去,空氣里混雜著安息香的味道,窗戶密閉著不透氣,感覺有些悶。


  今天伺候的人是添禧,是崔貴祥收的二徒弟。他從內間迎出來,笑著拱手,「喲,咱們姑奶奶來了?」


  錦書蹲了蹲身子,「師哥好。我乾爸爸怎麼樣了?」


  添禧接了她手裡的提盒引她進去,邊走邊道,「昨兒太子爺打發太醫正來給師傅瞧了腿,那位太醫真有點本事,找了個穴位推拿,等搓熱了扎針放血,直放了小半碗去,都是黑色的瘀血,說這回能保師傅三年不犯毛病。」


  「雖說不能根治,可這樣也盡夠了。」錦書說著繞過檻窗進內間,一眼就看見躺在炕上的崔貴祥,忙道福喊了聲乾爸爸。


  崔貴祥是天生的水泡兒眼,這一卧床更腫得厲害,他眯縫著眼勉強撐起來,笑道,「小錦兒來了?」


  錦書聽那一句「小錦兒」,真是說不出的暖心暖肺!她吸了吸鼻子,甚至有點要哭的意思,當年父母親私底下就是這麼叫她的,後來他們都過去了,再沒有人記得這個名字了。


  崔貴祥瘦長個子,鋪蓋卷不太夠,褥子短了一截,腳背都露在外頭。錦書給他拉了拉蓋被,道,「您病著,我沒能立刻來看您,是我的不是,您別惱我才好。」


  「哪能呢!」崔貴祥和煦道,「人都說當上差的風光,卻不知道咱們有多辛苦,雞零狗碎的事兒那樣多,一時一刻也離不了,我還能和你計較這些個?」


  錦書抿著嘴笑,回身揭開食盒蓋子,從裡頭端出一碟青花盤裝的點心來,朝他跟前敬獻了說,「我知道您愛吃驢打滾,趕早托壽膳房瞿師傅給開了個小灶,還是熱乎的,您吃兩塊?」


  沒話說的!崔總管就是胃口再不好,瞧著閨女的一片孝心也不能不吃。大約是心緒開了,用起來特別的香甜可口。他連連點頭,對錦書道,「做得不錯,經吃。你拿幾塊給你師哥送去,他受累了,昨晚守了我一晚上。唉,這是我那乾兒都沒辦到的事,我這趟是對他刮目相看了,以前對他沒怎麼上心,誰知道危難的關口全仰仗他了。」


  錦書順著說,「我師哥真仗義!」把吃食送到外屋去時,看見添禧和衣倒在躺椅里呼呼睡著了,便扯了氈子給他蓋上,還回耳房裡伺候崔貴祥吃喝。


  崔慢慢用了一碗杏仁酪,抹著嘴道,「四月二十六是高皇帝的生忌,太皇太后要打發人上昌瑞山守陵,你怎麼說呢?是願意去?還是留在宮裡?」


  錦書不假思索道,「我願意去,乾爸爸,您好歹給周全,名單裡頭列上我。」


  崔貴祥嘆了口氣,「你要是去了,我身邊就沒個貼心的人兒了,說實在的,我是打心眼裡的捨不得。還有太子爺那兒,你對他怎麼樣呢?去了昌瑞山就回不來了,你想好了?」


  錦書喉頭哽了一下,稍仰了仰頭把眼淚吞了回去。去了穿紅的還有戴綠的,他是太子,多少名門閨秀等著和他結緣,自己算什麼?充其量是幼年時候的玩伴罷了。太子還年輕,他有滿腔的熱血,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可等年紀再長些,下頭的諸位兄弟都大了,鳳子龍孫,裡面有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屆時就比姻親,拼身後老丈人的勢力,她能給他帶去什麼?沒的為了一時的愛,拖累了他的下半生。


  「他自有良緣佳配,我去了,對他才好。」錦書苦笑,「我就是留在宮裡,您瞧著吧,到最後也不能在一起。與其兩個人糾纏苦悶半輩子,不如各自散了,對大家都有益處。」


  崔貴祥聽了她這話辛酸不已,「你看得透徹,我也沒話說了,只不過派去守陵的人員花名冊要上呈萬歲爺御覽,太皇太后這裡沒得說,但萬歲爺那兒是個坎兒,你……」


  錦書怔住了,怎麼還有那一關呢?要他硃筆御批,他要是不答應,想什麼轍都沒用。不過倒也用不著把自己看得太重,人家未必把她瞧在眼裡。她坦然道,「我又不是哪塊名牌上的人物,既然太皇太后這兒放人,萬歲爺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橫豎先寫上去再說,倘或批下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說著又哀哀看了崔總管一眼,「這紫禁城裡沒哪樣是叫我留戀的,出去了天高地大才是自在人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您,虧得您這麼幫襯我,我管您叫乾爸爸,卻沒在您跟前盡孝道,我對不住您。」


  崔貴祥笑道,「什麼是大孝?閨女和兒子不一樣,平常能攙扶一把,說兩句梯己話,就比什麼都強了?。」又說,「我聽見神武門上鳴鐘了,是萬歲爺鑾駕回朝了?」


  錦書道是,「不知怎麼是這時辰迴鑾。」


  崔貴祥也不言語,他自然是知道原因的,皇帝給太皇太后遞平安摺子時,李玉貴偷著讓筆帖式傳了口信給他,宮裡的動靜皇帝了如指掌,錦書挨了幾板子,傷了幾分皮肉,吃什麼葯,睡什麼床,無一不曉。這會子火急火燎趕回來為的是什麼,明眼人一打眼,門兒清!


  依著他瞧,錦書想到昌瑞山避禍去,這事兒恐怕難成。皇帝是個怎麼樣的脾氣?他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封世子,統領大軍在沙場上浴血奮戰,然後位極九五,坐擁天下。他是個內向而固執的性子,認準了一條道走到黑,誰勸也不中用,他能放錦書出去?就算顧忌太子,他情願把她圈禁到死,也不會讓她到那千百里以外的皇陵去。


  「你聽我的勸,若是御批准了,你就走吧,不用牽挂我,先在山上守幾年,等風頭一過我想法子把你弄出去。」崔貴祥耷拉著嘴角說,「可要是萬歲爺那裡不放手……那就是你的命,你這輩子註定是要在這高牆裡的,誰也別怨,好好的,用盡手段也要活下去,成不成?」


  錦書聽到最後一句到底是哭了,眼淚簌簌的往下掉,打濕了膝頭的夾袍子。她捂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溢出來,邊哭邊道,「乾爸爸啊,我心裡忒苦了!這麼下去活得太累了,我連一個至親的人也沒有,就只有您護著我了。」


  崔貴祥被她說得動容,不禁紅了眼眶,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你不用說,我這兒明鏡似的。這世上啊,苦人多!咱們算好的,吃喝不用愁,況且你還有太子爺的關照,說得白一點兒,還有聖眷,真要論起來,什麼都不用怕。至於那些爭鬥,宮裡有,宅門裡有,就是尋常人家也有,往哪兒逃是個清明世界呢?踏踏實實的,人生也就幾十年,白駒過隙,轉眼就到頭了。」說罷笑了笑,「你還小,我和你說這些沒旁的意思,不過是要讓你明白這個理兒。」


  錦書點點頭,「我都聽您的。」


  崔總管說,「時候差不多了,你趕緊上值去吧!換個笑模樣,萬歲爺回頭指定到慈寧宮請安,別叫他看著揪心,到時候又出麻煩事兒。」


  錦書應下了,蹲身行禮拜別崔,才跨出門檻上廊子,頭頂上隆隆的春雷震耳,眼看著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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